勤奮的孟伯今天難得地坐在厚重的原木工作台前發愣。他有些失魂落魄,被嚇著了。被他自己。
自古以來,劍在華夏人眼中都帶有神秘的靈性可以通神,故凡寶劍必有名字。人們相信名劍入水能變蛟,上天則化龍。所謂:鬥間紫氣分明後,擘地成川看化龍。
面前的工作台上鋪著張絹布,絹布上放著柄寶劍。銀質的劍鏜和劍鐔並沒有什麽華麗的雕飾,但是打磨極其精細。劍鐔隻有個孔,還沒裝韁或者穗。劍柄纏繞黑色絲緱。
烏木為鞘,劍鞘飾以銀箍,同樣是精細打磨,光可鑒人,纖毫畢現。
劍長三尺,樣式古樸,卻沒什麽多余的裝飾。修長纖細,僅僅兩指寬。通體隻有銀、黑兩色,卻絲毫不顯得簡陋。要說和別的青銅劍有什麽不同吧,也就是寬度稍小長度稍長了。
這柄自己打造的寶劍,入鞘之後孟伯卻再也沒有拔出來了。
他怕此劍會化龍騰空而去,再也不見蹤跡。
孟伯在匠作坊專事鑄造已經三十多年了,鑄造的青銅劍不知凡幾,其中不乏傳世名劍。唯獨面前這一柄劍讓他感覺是活的,生出了靈性,仿佛隨時會飛騰而去。
為了鑄造這柄劍,他專門將爐子風道和煙道改進,以三個鼓風箱加強風量。在得到蘇寬的建議後,他將三條鼓風箱的出口以一個活門聯接。空氣從三個鼓風箱出來後各通向一個熱風爐。熱風爐就是把廢棄陶范破碎成小塊,堆在爐子裡燒紅,然後用濕泥糊草鞋封住其他孔隙,隻留鼓風的進出口。讓風箱的風通過紅熱的陶范塊進入熔爐。三個熱風爐輪流燒紅輪流過風,同一時間由兩個風箱鼓風。果然使鐵料更白熱化,但仍然沒有融化,卻軟得可以錘煉變形了。他覺得熔煉的時間可能不夠久,於是在熔爐添加燃料時就將鐵料置於炭火底層保溫。經過幾天幾夜的不知道多少次加熱、錘煉、折疊、滲碳、保溫後,一尺多長的鐵料已經被錘成了三尺多長的劍坯,這時他發現根本不必把鐵料融化劍就要成了。青銅劍都是將銅汁澆注進陶范成型,現在則是鑄造變成鍛造了。最後一次將劍坯放在事先準備的銅劍模中錘煉成型之後,急著動手的孟伯靈機一動,把加熱到紅熱的劍坯投在正巧在附近的潤滑車軸的油槽中冷卻,無意中達成了小截面合金鋼最佳的淬火工藝。
最難的部分完成了,在最後的研磨拋光之後,用絹布抹乾淨浮塵。孟伯這才脫離那種持續了幾天幾夜的癲狂狀態,神魂似乎重新附體
定睛看向手中寶劍。但見一泓秋水蕩漾掌中,明明是固態的劍身,卻仿佛不斷在手掌中流動,並且綻放著毫光。試劍,則切金斷玉絲毫無礙。試之以它劍,無不觸之即斷。眾徒弟以崇敬的目光看著孟伯,知道師父必將名聲大起。
孟伯坐在那神遊物外一個多時辰之後,蘇寬帶著倆跟班逛蕩著來了。“孟伯,如何了?”
“嗯?”沒聲音?
黑夫上前欲拍孟伯肩膀,被蘇寬止住。寬兒一眼就看見台子上的寶劍,上前幾步,將寶劍抄在手中。轉頭看看孟伯,見他兩眼通紅,嘴裡似在念叨什麽。於是寬兒也不多問,拔劍出鞘。
“吟――――――”
一聲從未聽過的劍鳴,隨即“哇!”的一聲,三個小子仿佛突然看見絕世美女,瞬間變豬哥相。
寶劍一出鞘孟伯就活過來了,見蘇寬公子在檢視寶劍,忙幫著試劍。試過寶劍,蘇寬讚歎道:“照人如照水,
切玉如切泥。劍名‘寒月’!”黑夫聽了翻了個白眼,心道:“酸!” 晚上回到住處,正遇上姐姐姐夫過來探望。蘇寬獻寶一樣展示新得的寶劍,說:“姐夫,沒見過白色的寶劍吧?給您見識一下。”沒想到虢醜撇撇嘴嘿嘿一笑,從懷裡掏出一柄短劍,劍柄用和田青玉製作成翠竹形狀,抽劍出鞘,赫然也是口鐵劍!不過長僅僅一尺,鐵色稍暗。
這個是人工冶煉的鐵(注),虢醜說,此劍乃國中匠人從礦石中提煉出的精鐵以木炭火煉,反覆鍛打而成。比美金所鑄之兵更鋒利數倍,且鐵礦石極多極賤。如果不是難以冶煉,用以製兵、製甲、製車、製農具皆比當今銅製的效費比大增,將來必大行於世。
銅料作為主要戰略物資,西周王朝一半以上的征伐戰爭都是為著取得銅。所有征伐東夷南蠻的戰爭其實都有銅的影子。另外,一半以上的貿易也是圍繞著銅進行的。如果能甩開對銅的依賴,以鐵為戰略物資,那――
這正是自己的專業啊!心懷激蕩之下,蘇寬記在心上不提。
蘇明接過了司徒對寬兒等人的禮儀基礎強化培訓,蘇明正在周王朝廷內任職,當然對此駕輕就熟。
蘇明是個有點理想主義情懷的好人。講禮儀,講道理,講仁恕。放在現在,就是十大傑出青年。這樣的人交往起來讓人如沐春風,各國國君對他交口稱讚,除了田丹總是說他迂腐,朽木。
西周時代有強力的周王室的情況下,體系內的貴族生活那是真正的田園牧歌,所以貴族國君們時不時找點刺激做點死。到了東周,周王室這根擎天巨柱已經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隻有少數先覺的智者才看出來天地的巨變,並且已經開始了行動。鄭莊公如此、薑小白管仲如此、楚武王如此,田丹也是其中一員。
蘇明對目前的生活是很滿意的。
自身是蘇國太子,蘇公百年之後,自己是當然的下一任蘇公。蘇國國內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南方楚國隔著周鄭還有黃河,更有齊君小白保著,定當無事。北方邢侯抗戎狄,打得有聲有色,前些年還有露布傳來,斬首戎狄數千。作為鄰國適當支持些糧草器械,目前當保無虞。東方衛國累世交好,西方晉國目前內亂不止,幾家公子都想著怎麽全滅其他叔伯兄弟。就算安定下來也要先和狄人死磕。更西邊的秦國正在計劃遷都雍城,以前的馬倌目前終於有了點大國的氣象。隻不過周王光景越來越不好,寅吃卯糧不算,現在更是以王畿的土地拿去換錢糧,不知怎麽個了局?
魚母離家幾年,這次狠狠地慰藉了自己的思鄉之情,這幾天都是滿臉笑意,顯得心滿意足。聽虢醜說後天啟程, 而且寬兒也會陪伴一路到洛陽,自然大喜過望,央求丈夫回程到洛陽落下腳,停駐幾日,虢醜痛快地答應。
這次田獵,虢醜也想要參加。同時作為周王室的戰車,虢國在洛陽總是甚多事情需要處理的。近來周大夫詹父在朝中總是掣肘,虢醜很是不爽。
暴公經過幾天的修養,臉上重新紅潤起來。直系血親已經遣人去接了,嫡孫目前跟著名仕田丹學習,伴著那個極機靈的蘇寬兒忙東忙西。很好!暴公毫不掩飾對寬兒的欣賞。暴公作為一個經歷過巨變的前諸侯,而且深深了解周王室真實底細,對當前的局勢有著比蘇明更清醒的認識,自己的遭遇就是很好的注解。好在當年事情沒有做太絕,現在還有個地方可以投靠落腳。
蘇寬又帶著倆跟班去了匠作坊。
腰懸寶劍、全身甲胄的蘇寬,見了孟伯。孟伯剛要行禮,蘇寬忙伸手止住笑嘻嘻道:“孟伯,君上看過了這口寶劍了。”
“哦?”孟伯心中激動。
“爹爹對孟伯的技藝讚不絕口!說孟伯三十年來為我蘇國勞苦功高,今次又有大功必須重賞!賞賜今日必到。恭喜孟伯!”
“如果不是公子孟哪有此功勞,孟不敢居功。可惜聽公子說此金乃天降隕星。則此劍僅此一口,已成絕唱。”孟伯臉上掩飾不住的惆悵。
蘇寬依舊笑嘻嘻地說:“此劍來自隕星不假,但是此金名為‘鐵’,絕非天上有,地上無。孟伯當初不是一眼就看出此為惡金的麽?”
孟伯聽了一愣,道:“公子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