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時左右，唐三貫正看到卷三虛損勞瘵門方藥時，忽聽大門外傳來喧嘩聲。

　　不一會，宋百虛匆匆而來，在門外道:“門外何二定要當面跪謝東家。”

　　何二，不是上午救治的那個急性胃炎病人嗎?唐三貫輕聲道:“請他離去罷，我是醫生，救病治人是我的本職。”

　　“那何二堅持要面謝東家，否則跪地不起。”

　　唐三貫皺了皺眉頭，放入書簽，合攏書冊，起身離桌。

　　出來房門，宋百虛等候在外，一邊跟著他一邊說，“那何二是名孝子，說奉親之命，必須要他面謝恩人。”

　　“見見也無妨。”唐三貫邊走邊做了幾個宋百虛看來非常古怪的肢體伸展動作。

　　唐三貫畢竟伏案過久，筋骨有些僵硬，也應當出來透透氣活動活動肢體。

　　和慶堂大門外，一名粗布青年靜靜地跪伏在地。

　　“請起來。”唐三貫大聲道。

　　何二抬了抬頭，見是唐三貫，連磕三個響頭，口稱，“恩公大恩，小的卻連半句謝字都灄口，家母痛斥不孝子，恩公休怪。”

　　“不怪。你的心意我領了，請回吧。以後果腹要盡量避免生熟混吃，這幾天要注意養胃，以稀粥為主。”

　　“謝恩公。”何二爬起身，拿起身旁的一個竹籃，恭恭敬敬道:“這是家母的一點心意，請恩公笑納。”

　　唐三貫凝目望去，竹籃子中是二十幾顆雞蛋。在這大多數家庭兩餐都難以為繼的晚明時代，唐三貫的母親卻是保證三餐的，但唐三貫還是第一次見到雞蛋。

　　要說雞蛋這東西，從古至今，都是農家必備。但在晚明，雞蛋不值錢，賣一枚雞蛋的錢換不了一口米，所以很多農家惜售，大多留給自家吃。富貴家庭大多有自家的農莊細戶，也不用外購。

　　“請恩公一定笑納，家母說恩公若不接受，不準小的返家。”何二語氣誠懇。

　　“好……吧。這次我便收下，替我謝謝你母親。”唐三貫擔心這點雞蛋是何二家的主食，又問了一句，“何二你家種有幾畝地。”

　　“回稟恩公！小的去年就退了耕地。今下在巡檢司和巡捕房充當散役。”

　　退了耕地唐三貫理解，明末的土地日益集中和賦稅徭役日益加重的過程中，農民基本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農民往往打一石糧，得交給朝廷的賦稅達到八鬥。一些農戶，今日繳稅，明日借貸，已經無法生存。

　　交不起稅，就得賣兒賣女，但更多的人選擇了流亡。宣德時，許多地區已經出現了較多的流民，正統時，從山西流亡到南陽的人不下十余萬戶。天順成化間，流民的數量超過一百萬。有的地區人口“逃亡過半”，甚至“十者隻存其一”，所拋荒的土地“少者千百余畝，多者一二萬頃”。

　　崇禎年間就不需贅言，陝西山西旱災，別說普通農民，就是普通的小地主也要流亡活命。

　　不過何二所說巡檢司的散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黃子善的嶽丈不就是巡檢司的楊巡檢麽。

　　“何二，既然你來了，那就進門一敘。”唐三貫一邊轉身朝裡走一邊說，“勞駕宋叔倒杯茶水。”

　　宋百虛不知道唐三貫忽然對何二有了興趣，還請進喝茶。

　　何二拘謹地站在大堂，死不肯落座。

　　唐三貫也不勉強，問，“巡檢司中的散役是什麽類別?”

　　何二答道:“散役不屬正式司役，尋常巡檢司若有了大活，就會點取一些閑雜青壯幫襯，

完事後適當給點酬勞……”　　“類似幫閑。”

　　“差不多如此。”何二點點頭。

　　唐三貫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大體明白了襄陽巡檢司的配置。

　　在明太祖朱元璋的治國理念中，小農階層的穩定被當作長治久安的核心問題。圍繞這一社會控制的重點，明初建立了一系列相應的制度，其中的黃冊製、裡甲製、裡老人製及相應的人口政策，以及與裡甲製、裡老人制度緊密關聯，並作為明朝加強基層社會控制制度體系中重要一環的巡檢司制度，卻尤為關鍵。

　　所謂巡檢，既在州府縣關津、要衝之處，設置巡邏檢查之要隘;盤查過往行人是巡檢司的主要任務;稽查無路引外出之人，緝拿奸細、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打擊走私，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等是設置巡檢司的主要目的。

　　在襄陽府，就設置了兩處巡檢關口，一處在陸地，掌管襄樊通往四方交通要道，陸地巡檢便是黃子善的嶽丈楊巡檢;還有一處水上巡檢司，有大小船隻二十余艘，專司水上巡檢，配合鈔關，稽查一應走私等。

　　這兩處巡檢司，陸地巡檢司隸屬襄陽府，歸知府管轄，水上巡檢司歸襄陽縣管轄，兩處巡檢知府下轄為九品，縣轄巡檢為從九品。

　　雖然都是最低品的武官，但職權卻堪稱超越正八品的縣丞，九品主簿和典史。

　　上一世唐三貫喜歡喝茶，在他的記憶裡，明代有個玉山古茶場就設立“巡檢司”，對茶葉商貿實施管理，甚至還能主導茶葉分級，所謂“貢茶、文茶、馬路茶”等。

　　更何況明末時代，流民烽煙四起，各地官府衙門深感頭痛，唯有巡檢司卻大發其財，盤查流民，稽查路引，緝拿山匪，打擊走私，都可以借機勒索。

　　此時的巡檢司堪比上世的公安，守備軍則類似武警。

　　不同的是，巡檢司肥得流油，襄陽守備兵卒則攝於職能餓得兩眼發黃。

　　唐三貫沉默半晌，問，“最近楊巡檢有什麽重要目標?”

　　見何二有些懵懂不解，他解釋道:“就是最近油水最大的巡查方向和目標。”

　　何二猶豫半晌，看了看大門外，低聲道:“查私鹽……截獲脫逃兵……”

　　查私鹽唐三貫懂，的確是明代上上下下油水最大的商業項目，但截獲逃兵?

　　何二把聲音壓得極低，“據說陝西陝西那邊匪徒四起，豫西皖北有官兵逃散，不少逃兵都把周遭搶劫一空，身上攜帶大量財帛……”

　　唐三貫懂了，巡檢司捉拿逃兵，既能滿足朝廷上司命令，還能從逃兵身上稽查大量財富，所謂升官發財，便是如此。

　　又幾句寒暄後，唐三貫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