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貫緩緩回頭,“因為你是我的病人。”
左九常的眼神裡沒有普通人常態下對救命恩人的感激涕零,而是一種淡漠,對死亡,對生命的漠視,“你的醫術不錯,我見過類似的外傷,沒有能活下來的。”
唐三貫想到這位以前的身份,應該沒少乾過嚴刑拷問的事兒,什麽夾棍、腦箍、攔馬棍、釘之類,如果是不重要的犯人,自然不會傷後用藥,結果是任其發炎糜爛至死,其中,得了骨髓炎而死的應該不在少數。
“除了用藥,也有一定的運氣成分,如果你前幾天燒熱退不下去……”
“看來老天爺真不想我就此死去!”左九常的眸子裡湧現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寒芒,稍縱即逝,語氣飽含疑問道:“你對我這個病人似乎熱心得有點過度?”
唐三貫心中微緊,這算是左九常的職業病吧,徹底清醒過來後的反應和正常人完全不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左九常的確是熱心過頭,不僅細心醫治,還提供後續營養補充。換普通人,也許會忽略這樣的環節,只會當他是大善人發善心。
但在“特務頭子”眼中,陰謀無處不在。
怎麽回答,關系到以後能不能降服這個錦衣衛大千戶。
“的確對你有些偏重。”唐三貫平靜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急症,可以說,是拿你的病和身體做實驗,所以我動手術前告訴過你,治愈的希望不大。”
左九常的眸子裡這才消除了一絲狐疑,“這麽說,我不必感恩於你,我充當了你的試驗品,你救了我一命,我們兩相抵消。”
“是的,你無需感謝我。”唐三貫直視他的眼睛,左九常的額頭給人視覺印象分明,輪廓突出,額頭眉骨凸現,這樣的人有一股傲氣,不服輸,喜歡爭鬥,就這外貌也契合了他的錦衣衛職業特征。
相對的,要駕馭這樣的人才,也並非那麽容易。
這種困難與名馬選騎士的道理很相似。
《三國志》中的名馬赤兔,一生中雖也見識過不少名將騎士,但真正能將它駕馭自如的也只有呂布、關羽兩位英勇無比的武將了。??
人也好,馬也罷,只會服從比自己有能力者的吩咐。尤其是那些優秀的人才,他們絕不會做自己不認同的事情。可是,這種認同很難。他們未必會因為一些恩情便納頭便拜,湧泉相報,做牛做馬之類。
左九常閉了閉眼,又睜開,“能幫我往襄陽城裡遞封信嗎?”
“舉手之勞。”唐三貫回答,從藥箱拿出紙筆,並替他蘸上墨汁,遞到左九常手中。
左九常拿起毛筆,在唐三貫舉起的毛紙上畫了兩三道誰也看不懂的鬼符,聲音低沉道:“送襄陽城老莊磁器店戴掌櫃。”
唐三貫折疊毛紙,收拾藥箱,“一會讓二狗子跑一趟。”
左九常聽了這話,並沒有因為唐三貫輕慢而不愉,眼角最後一絲疑豫也隨之消散。
就在唐三貫出門的瞬間,他聽到屋內傳來一道生硬的話,“謝……謝……”
唐三貫搖搖頭,心想這錦衣衛大千戶兩年前應該很少說謝字,以至於現在根本不習慣。
出了門,他眼睛微眯,看著默默站在石屋前的幾十濟民,“諸位這是?”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一群濟民齊齊跪地,聲音參差不齊道:“求神醫給小的看病……”
“小人父親病困多日,敬醫坊庸醫卻多番推脫……”
“惠民醫局根本不給看病,
隨便敷衍我們……” “懇求好心神醫幫幫我們……”
看著這群面黃肌瘦的濟民,唐三貫縱然心裡不忍,但還是狠心道:“國有國法,院有院規,在下只能負責規定的醫捐,抱歉!諸位的要求,在下愛莫能助!”
說完,他拔腿離開。
身後留下一長串哀歎之聲。
來到宋大錘的軍戶住所,兩個殘卒和宋大錘都不在,一個身材魁壯的老卒撅著屁股正在廚房給陳二狗蒸紅薯。
陳二狗在一旁幫著遞柴火。
看到唐三貫進來,陳二狗倏地直起腰,結結巴巴道:“少爺……”
唐三貫知道要想消除他和二狗之間的天然距離,就必須用輕松隨意的口吻和他交流。
他拿出左九常畫的鬼符信,遞給陳二狗,“一會吃飽,你跑趟府城,送封信,送到老莊磁器店戴掌櫃手中。”
“嗯!”陳二狗挺了挺瘦弱的胸膛,雙手接過毛紙,小心翼翼收在懷中。
唐三貫摸了摸他的腦袋,眼睛朝蹲著身子的老卒看去,“你好!宋百戶他們人呢?”
老卒抬起頭,伸手做了幾個手勢,口中發出嘶啞的“咿咿呀呀”聲。
唐三貫挑眉。
一旁的陳二狗小聲說,“龔大叔嗓子壞了……”
“哦!方便的話,我看看。”
老卒平靜地張開嘴巴——
唐三貫拿出撚子,輕輕捅向老卒的咽喉,“跟著我,啊……啊……”
老卒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好了。”唐三貫收回撚子,“你這病叫聲帶小結。早期程度較輕,聲音稍粗糙或基本正常,主要是發聲易疲勞,用聲多時發生,時好時壞,呈間歇性聲嘶……你是不是某次聲量過大的嘶吼過?”
老卒眼睛一亮,頻頻點頭。
“醫治這病不難。”唐三貫再次打開藥箱,拿出紙筆,開了道藥方,遞給陳二狗,同時掏出一顆碎銀子,“二狗子,你送信順便買一副藥回來……”
然後看向老卒,“水煎,每日一次,一個療程後見效。”
老卒聞言很激動,伸手接連比劃著, 揭開蒸籠蓋子,要請唐三貫吃蒸紅薯。
唐三貫拱手致謝,“我吃過,不用客氣,你們吃。”
他的話音剛落,陳二狗的小手閃電般抓起滾熱的一顆紅薯,在手裡輪流掂了幾掂,也不怕燙著舌頭,大口咬去……
旁邊的老卒一雙大手快捷有力的抓住陳二狗的小胳膊,指著水缸,示意。
陳二狗不好意思的衝唐三貫笑了笑,拿起瓜瓢,杓起冷水衝向手中的紅薯。
唐三貫的眼睛落在紅薯上,卻另有一番思量。
他在上一世,看過一篇關於紅薯玉米為什麽沒能拯救大明朝的文章。
說玉米和紅薯早在隆慶、萬歷年間便已進入中國,但它們為什麽沒能大面積種植這類耐旱、耐貧瘠、產量高的植物呢。主要原因是這兩種作物的食用口感不如大米和麵粉,特別是紅薯食用之後有脹氣、泛酸等不良反應,價錢也極其低廉,主要產糧區諸如湖廣、江南的老百姓種植積極性不高。
在正常年景,湖廣、江南的農民肯定會優先選擇種植口感更好而產量偏低的糧食作物,在交納租賦及市場出及市場出售和納稅時,這類糧食也更受歡迎。
而到了崇禎年間,全球進入小冰期,再想在全國范圍內、特別是乾旱最嚴重的陝西山西推廣種植玉米和紅薯,從時間上來說已經來不及了。
天災和戰難導致十室九空,人不死的全跑了,地荒了。
唐三貫心想,和口感相比,活命應是當下第一訴求,如果有機會,他是不是可以在襄荊一帶山區推廣種植玉米和紅薯、馬鈴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