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錘回到救濟院,唐三貫輕松了許多。
首先,他讓妍兒姑娘把小女孩送到他的房間安頓下來,再用救濟院軍戶的簡陋廚房,燒水,熬藥,妍兒幫小女孩清洗身子。
左九常的屋子,來了兩個生力軍幫忙,三人合力重新搭建了一個床鋪,墊上柔和的乾草棉墊子和乾淨床單。
宋百虛又幫左九常做了全身擦洗,換了乾淨內褂,左九常清醒的時間開始增加。
然後三人把老床鋪全部拆走,房間也打掃乾淨,通了兩個時辰的風。整個屋子看起來不再顯得陰森髒亂。
到了下午未時三刻,一名四十歲左右的老卒來喊宋百戶吃飯,說是做好了飯菜。
早已忍耐不住的宋大錘大喜,拉著唐三貫便往軍戶住所拖,“小恩公,您來這救濟院,俺真開心……特備了點薄酒,勿要嫌棄俺們粗人的手藝。”
唐三貫也真是餓了,“宋叔,一起去。”
宋百虛搖搖頭,“我先在這裡幫東家看著他。”
宋大錘暗讚宋掌櫃的識趣,拉著唐三貫的胳膊便走,“一會使人送點飯菜過來便是,走走走!”
唐三貫無奈的甩開他的手掌,“我去便是。”
出了青石屋,唐三貫發現左側的帷幔已經拆去,他好奇的問,“上午我看到這裡有道帷幕?”
宋大錘笑道:“那定是襄王府的小郡主來了,王府在院子裡捐了五十幾戶濟民,這小郡主心腸好,每隔一段時間就來給一群小丫頭洗澡洗頭,天氣好,還教她們識字兒,端地是菩薩心腸啊!”
唐三貫心底浮現起那道朦朧的倩影,“王爺府有幾位郡主?”
宋大錘忽然壓低聲音,“要說俺們這襄王爺別的本事沒有,生兒女可是這個……”他不無仰慕的豎起拇指,“乖嘀個咚!十幾個兒子,三十幾個郡主……”
唐三貫大驚道:“這襄陽王朱翊銘的年齡好像不大……”
宋大錘似乎有點驚愕唐三貫直呼襄王大名,稍有停頓,嘲諷道:“這些個藩王不乾那事兒,還能幹嘛?朝廷政事不能過問,兵馬不能沾,就是這座襄陽城,他都不能隨便出……嗨!這襄王爺倒是真能生崽啊!”
“來救濟院的是幾郡主?”
“十二郡主,還是十七郡主……記不太清了,說起來,也只是個郡主的名頭,未受封前就是個普通女子,有時連普通女子也不如……”
唐三貫正要打聽,宋大錘指著池塘邊的一排小屋,大聲道:“這就是俺們的陋居,小恩公來了,蓬蓽生輝!”
他的話音剛落,妍兒快步走出門,豎起手指,輕“噓”一聲,“小點兒聲,小丫頭剛睡著……”
唐三貫看了看她的表情,眼睛微微紅腫,溫聲問,“又哭鼻子了?”
這一問,妍兒小嘴巴一癟,珠淚欲滴,別過頭,細聲細氣道:“奴婢給她擦拭身子時,她一聲都沒吭過……後來,二狗子告訴奴婢,說以前有幾家濟戶經常打她,嫌她吵鬧,嘖嘖!小身子上全是青紫掐痕……再後來,不管多疼,她都不再吭聲……”
唐三貫沉默半晌,說:“一起去吃飯吧。她遇到你這樣的好姐姐,是她的福氣。”
“是奴婢的福分,能遇到好心腸的少爺……”
“就是,小恩公的確菩薩心腸,俺宋大錘佩服!”
唐三貫苦笑搖頭,“得得!還是吃飯吧。那陳二狗呢?喊他來一起吃。”
“早跑沒影了……”妍兒回答道。
唐三貫跟著宋大錘走進廚房旁的小屋子,一張陳舊的圓桌,四條長板凳,桌子上三四道青菜,一個燒野兔,還有道鯽魚湯。
三個老卒點頭哈腰站在一邊,盯著餐桌上的菜口水直流。
宋大錘惱怒,大手一揮,“沒你們事了,還不離去。”
“一起吃,大家一起吃……”唐三貫伸手邀請。
三名老卒眼巴巴的看著宋大錘,等他發話。
“看你們這一幅幅窩囊樣,丟人現眼的夯貨……既然小恩公開恩,還不趕緊謝謝小恩公?”
“不用,不用,都坐。”唐三貫帶頭落座。
三個老卒忙不迭上搶,結果三人撞在一起,把宋大錘氣得又是一通大罵。
妍兒姑娘倒是不肯上桌,她盛了飯夾了幾筷子青菜,便要出去,唐三貫趕著給她添了幾筷子兔肉和魚塊。
妍兒羞羞答答道謝後,低頭而去。
飯桌上,唐三貫堅拒宋大錘的低度燒酒,一面吃飯一面和幾名老卒嘮嗑。
這三個老卒一個是右胳膊殘廢,一個左腿微跛,一個長的體格魁壯,卻好像聲帶出了問題,說話就是扯著嗓子喊,都沒人能聽清楚。
宋大錘一邊自斟自飲,一邊埋怨世道不公,兩三杯下來肚,還時不時大罵幾句朝廷。
唐三貫能看出來,這宋大錘倒是性情中人,雖然他嘴巴上總是貶低嘲諷三老卒,但實際上,還是挺仗義的,否則,也輪不到他們上桌。
三個老卒很少說話,吃飯狼吞虎咽,唐三貫半碗飯沒完,他們居然已經乾掉三大碗。
直到三老卒放下碗筷告辭後,宋大錘才連歎了幾口氣,“要說俺宋大錘委屈,替朝廷賣了十幾年的命,大小仗也打了十幾場,但真正委屈的是他們三人,唉!”
唐三貫問,“這三位以前是?”
宋大錘冷哼一聲,“就說那位斷了右臂的,南鑿,二十幾年前就駐守九邊,曾經三騎殺退了韃子十八騎,軍功卻被上司冒領,受傷後,被衛所驅離,讓他押解流犯,來到襄陽府,就留在這兒……”
“那跛子叫劉松,以前是王府馬夫,從他祖爺爺輩,就是喂馬的,前年,王府世子去遛馬,結果馬兒發了狂,若非劉松舍命相救……有大恩於世子,最後呢,為救王府世子傷了腿,卻還是被貶到這裡等死。”
“哎呀呀不說了, 越說老子火氣越大……”宋大錘捏拳擂了一下桌子,舉杯一飲而盡。
唐三貫吃飽肚子,放下碗筷,“你慢慢喝,我去看看那左九常。”
宋大錘喝得臉脖子全紅,醉眼朦朧的,說話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我說小恩公,您為什麽要救這姓左的,這廝不是好人……”
唐三貫疑問道:“哦?正好問問你他的來歷。我看名冊上別的濟民資料齊全,唯獨他……”
“嘿嘿!小恩公你算是問對人了,姓左的來歷,就是院裡的管事都不知曉,話說,那天俺正在大門前曬太陽,有一隊人馬從順天府押解流犯路過,這姓左的本要流放邊西川煙瘴之地,但在途中遭遇有人劫囚,死傷了幾名禁衛兵,姓左的也傷了腿,拖了幾日,就成這樣了……他們還想隱瞞身份,哼哼!休想瞞過大爺的眼睛。”
“禁衛兵押解?”唐三貫也大吃一驚,他多少了解點歷史,古代這流放制度由來已久,一般都流放西北絕域、西南煙瘴和東北苦寒之地,但常態下絕對不應該由禁衛軍押送,即使是欽犯,也很少見。
“這隊禁衛兵擔心途中再次遇上劫匪,加上流犯已經病入膏肓,他們當然不想再長途跋涉去那西南邊陲,想要留在老子的救濟院,還要老子打一收押條,老子就是不松口,倒想看看流犯的押解文書。嘿嘿!”
宋大錘又喝了一杯酒,“實在是無聊啊!難為他們一下,本想就此推拒門外,誰沒事自找麻煩,但他們卻偏生給老子看了文書……大人物啊!這姓左的,小恩公您知道錦衣衛嗎?知道東廠嗎?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