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的慰軍宴蔚為壯觀,鐵甲刀劍與月色星光交相輝映,百余名西軍主將立於黃河岸邊,伴著水聲滔天,觥籌交錯,各個都是激情昂揚。
太尉童貫手持一支碩大的金尊,望著眾將,一時也是心潮澎湃,飲盡尊中的美酒,便以金尊敲擊桌案為拍,鏗鏘有力地唱起了凱歌。
宋朝的軍隊和後世的軍隊一樣,軍中也有歌曲,每逢得勝而歸便唱頌的歌曲就稱之為凱歌。凱歌曲調多取自古曲,詞卻是因時因事,由後人填寫。
剛開始,還只是圍在太尉身邊的劉法、劉仲武、種師道等大帥跟著合唱,漸漸傳了開去,慰軍大廳中的眾將紛紛都以手中的酒器,有的人乾脆拔出了刀劍,作為樂器有節奏地敲擊著桌案。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別分子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
漸見黃河直北流。
……
天威卷地過黃河,
萬裡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
陸元甲分辨得出,這正是當年沈括在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時所填的詞,敘寫的是西軍破敵千裡的豪情。彼時,沈括也正如今日一般,率軍與黨項人鏖戰。這些都記在《夢溪筆談》之中。
凱歌之聲越來越高亢,傳得越來越遠,竟然與黃河水浪破長空之聲相應和,仿佛也是自天上而來,聲震九霄,經久不去,回蕩在黃河兩岸。
陸元甲一時也是血脈噴張,既被眼前大宋將士的群情振奮所鼓舞,又恍惚間似要順流而下,來到正處於日寇鐵蹄之下的中原大地、淞滬平原,見到了生死與共的戰友,營長、陳疤瘌……大家也正在唱著一首歌:
機掩吳淞月,
炮掀黃浦波,
發揚我民族英威,
掃蕩敵人侵略的罪惡!
半夜裡火光中,
那悲憤的殺聲,
正是我戰士在衝鋒肉博!
一寸血肉,
一寸山河,
怎不悲壯!
光榮的歷史,
千萬劫,
也難磨!
這是當時流傳在淞滬前線的一首凱歌,叫做《淞滬戰歌》。
陸元甲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來,聲音混雜在大宋將士的凱歌聲中。
雖然曲調雜陳,但是心意卻是相通,陸元甲不禁淚流滿面。
梁可師一直像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眾將士歡飲高歌。
西夏國中雖以黨項人居多,但是吐蕃人、回鶻人,還有漢人也是不少,各族也都有各自的節日。
黨項人也有中秋節日,主要是祭祀谷神和分享豐收的喜悅。漢人的中秋節則重在祭月拜月賞月,以月之圓滿預兆人之團圓。
梁家在唐末進入西夏,彼時正是漢人的中秋節最盛行之時,所以,家中一直保留著過漢人中秋節的習慣。只是,慢慢地,時過境遷之後,漢人的中秋節過得越來越是簡單潦草了。
月色如銀,一鋪千裡。重回宋地,再為漢人,又遇中秋,梁可師遙望北方,心緒也是難以平靜。
他緩步踱出慰軍廳,來在一處青石旁,從懷中摸出長笛,半倚半坐,吹起了思鄉之曲。
每逢佳節倍思親,陸元甲眼見梁可師的神色有些黯然,知他身世淒苦,定是在懷念故土和家人了,便也悄然跟著他出了慰軍廳。
梁可師仍是一襲白色的長衫,像是要融化在白茫茫的月色裡。
陸元甲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聽著清厲哀傷的笛聲。
聲振神思,曲通心意,陸元甲想起了遠在東京的陸家,陳十六兄妹,還有去國逃亡幽州的王希孟。可惜,王希孟沒到過西北,那幅《千裡江山圖》還是少了些雄渾蒼茫的景致。
正心馳神往之際,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
“元甲,這小餅味道甚好,不比東京的差。吃了小餅,也算討個團圓。”
劉錡的聲音的身後想起,他說的小餅就是後世人稱的月餅。
陸元甲轉過身,只見劉錡左手托著一個小碟,上面擺著幾塊小餅,右手則端著一盞酒壺。
“你若再不吃,都被裡面的那群廝禍害完了。”劉錡笑著說道。
梁可師也停歇了笛聲,正往這邊望來。
“師公子麽?過來嘗些小餅吧。”劉錡朝梁可師招手道。
找了一處平整的空地,劉錡把碟子和酒壺擺在當心,三人割據一角,圍定而坐。
“沒有酒杯,我等隻好提壺灌口了。”劉錡笑著說道,便又拎起酒壺,仰起頭,張開嘴,汩汩地把酒倒入口中。
陸元甲和梁可師也都笑著,效仿劉錡的樣子,喝了幾口酒,又各自拿了一隻小餅,細細咀嚼起來。
“師公子,昨日你與太尉所言之事,在下今日細細想過了,確實是金玉之言。”劉錡不著邊際的一句話,說得陸元甲和梁可師都是一愣。
月光下,劉錡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眼見二人臉上都有不解之色,劉錡又往嘴裡灌進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道:“不瞞二位,昨日從房中退出後,劉正彥和王稟倒真是要去點卯,所以便匆匆走了。我左右無事,好奇心又勝,就又在隔壁雅間中找了座位……”
“隔牆有耳,說的便是你這等人!”陸元甲笑罵道。
劉錡把手裡的半塊小餅扔進嘴裡,囫圇吞棗般地咽下。
“僅說這兵器一節,在下便是深有所感。我軍在臧底河城下遭遇了萬余騎‘鐵鷂子’,將士雖拚死用命,但怎奈鐵鷂子甲堅刀利,往往是以三四方能傷其一,又豈有不敗之理?還有馬匹,這祁連馬的力量腳程屬實驚人,追之不及,逃之亦不及!痛哉!”劉錡說道。
梁可師還是一副神閑氣定的表情,只是微微歎了口氣。
“對了,師公子你所言的雨水充沛之時,立於臧底河上遊,自會知曉攻取之要,在下倒是一直未參詳通透,不知可否指點一二。”劉錡又道。
梁可師微微一笑,緩聲道:“少帥若是善謀之將,彼時自會了然。”
陸元甲心下責怪梁可師言語過於唐突直接,好在劉錡自臧底河城一敗,心性已大有收斂,如非如此,定然是要和梁可師說個明白的,即便動手也不奇怪。
“少帥久在秦鳳路,可知橫山鐵石如何取之?”陸元甲忙打圓場,插話道。
劉錡對梁可師方才的話似乎毫不介意,坦然說道:“西軍已佔據橫山半壁,雖不及黨項人一側礦產豐盛,但總還是可取一些。只是本地冶煉之所甚少,運回中原又得不償失,故很少采之罷了。”
陸元甲瞥了一眼梁可師,二人彼此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