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鼎章將舟中的長篙遞給陸元甲,又命艄公用力劃了幾槳,燒殘的半條船便在長篙牽引下,尾隨著陸鼎章的小舟緩緩靠了岸。
陸元甲先跳上岸,又伸手將那公子拉了上去,身後的仆人也隨著一並跌跌撞撞地上了岸。
那公子依舊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一隻腳穿著皮短靴,另一隻腳上卻只見滿是汙漬的棉襪,身上白色長衫的下擺被火熏燒得只剩下了一半,紅色的中衣不尷不尬地露在外邊。
陸彩衣看著那公子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陸鼎章不瞞地瞪了她一眼。
“這位公子,受驚了!”陸鼎章問候道。
那公子正了正頭上的方巾,長籲了一口氣,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人。
老者和姑娘神色淡然氣宇不凡,那搭救自己的壯士卻是衣衫古怪,赤著肩膀,手裡還拎著方才在船上揮舞劈砍,有些怪模怪樣的家什。
“多謝三位恩人搭救之恩!”那公子躬身一禮,說道。
“老朽和女兒都隻是看客,救你的是這位陸義士,老朽可是不敢奪人之美啊!哈哈……”陸鼎章笑著伸手相攙,說道。
“在下乃是太學的學生,姓陳名東,字少陽,謝過陸義士!”那公子自報了家門,又向陸元甲深施了一禮。
“原來竟是陳太學,久聞大名,不想今日竟能在此相遇。”陸鼎章略顯驚愕地說道。
陳東一愣,忙問道:“敢問老丈可是烏船幫陸總船主麽?”
“不敢當,正是老朽。”陸鼎章微微頷首,又轉臉對陸元甲說道:“元甲,你搭救的陳太學是天子門生,學問深厚,人品貴重,在京師之中那可是無人不知啊……”
陸元甲還搞不清啥是太學生,誰又是天子門生,隻得有樣學樣地還了禮,客氣道:“日後還要多向陳太學請教才是。”
瞥了一眼河面上還燒得熾騰的殘舟,陳東訕然一笑,說道:“陸總船主當真是折煞陳東了,若不是這位兄台施手相救,隻怕我陳東早已是……”
“陳太學,小女子也聽聞閣下不僅是學識出眾,而且為人灑脫不羈,在太學生中堪稱領袖呢,卻沒想到……”陸彩衣也笑吟吟地插話道。
“是沒想到會如此無用麽?”陳東打斷了陸彩衣的話,自嘲地笑著問道。
“不是,不是,是沒想到陳太學竟會是如此謙遜……”陸彩衣忙解釋道。
“這京師之中,讚我者有之,誹我者有之,恨我者亦有之,但說陳少陽謙遜的,陸姑娘是第一人,在下當真要好生謝謝陸姑娘了!”陳東說罷,還真就向陸彩衣躬身施起禮來。
驚魂甫定,一股盛氣凌人的氣勢漸漸又回到了陳東身上,陸元甲能想象得到陳東平時心高氣傲的樣子。
陸彩衣也被陳東弄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求救似地看著陸鼎章。
陸鼎章微微一笑,說道:“夜涼傷身,陳太學還是早些回府更衣吧!待有了閑暇,陳太學可到寒舍再敘。”
陳東低頭看了看光著的一隻腳,還有狼狽不堪的衣衫,這才略顯尷尬地笑了笑。
“陳東還沒請教兄台貴姓高名,日後也好尋個機會報答兄台才是……”陳東朝陸元甲拱手道。
“陳太學客氣了,在下陸元甲。”陸元甲答道。
與陳東主仆分手後,陸鼎章三人再度登船。
“陳太學當真是有趣之人……”陸元甲望著陳東立在岸上揮手的身影說道。
“唉!這陳太學在京師之中是個頗引爭議的人士,
就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樣……”陸彩衣低聲應道,顯然是不想讓陸鼎章聽到她又在議論朝野之事。 陸元甲也壓低了聲音問道:“不過一介書生而已,為何如此招人毀譽?”
“聽我姐夫說過,陳太學恃才傲物,平日最愛針砭時弊,少有顧及利害情面,自然就會開罪些人,當然,也會有一些人讚賞陳太學,比如我姐夫,他們的性情還真是有幾分相似……”陸彩衣喃喃地說道。
一直立於船頭的陸鼎章,斜睨了一眼躲在後面的陸元甲和陸彩衣,見他們正交頭接耳地說著話,便輕聲咳嗽了一聲。
陸彩衣連忙閉了嘴,朝陸元甲吐了吐舌頭,便朝陸鼎章走了過去。
過了州橋又行了一陣子,燈火漸漸稀疏,嘈雜隱去,隻聞槳櫓擊水之聲。陸元甲獨自坐在船尾,想著從通津門一路過來的奇遇,竟有些恍若一夢。
“陸大哥,陸大哥……”
陸彩衣接連喚了幾聲,陸元甲方才從冥想中緩過神來,原來船已經靠了岸。
上了岸,轉過兩條街巷,便來到一座門面頗為講究的深宅大院前面。
只見門前掛著兩盞氣死風燈,上面各畫著一個碩大的“陸”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在門前四下張望著,看見陸鼎章一行人走近,便連忙小跑著迎了上來。
“老爺,算著時辰您早該到了,怎麽才到啊?!夫人都過來幾趟了,我等剛剛把她老人家勸進去……”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跑在最前面,到了近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路上碰到些事情,耽擱了。你們回稟夫人吧,說老夫和彩衣回來了,少頃便過去看她。”陸鼎章吩咐道。
管家模樣的人一揮手,一個小廝就撒腳如飛般地向院中跑了去。
進了府門,陸鼎章徑直往一處院落走去。
陸元甲一行人都緊跟在後邊,那個管家模樣的人似有些不解,在後邊緊追了兩步,問道:“老爺,您這是……”
“哦,去東院看一眼,給陸公子找個落腳的地方。”
管家模樣的人瞥了一眼陸元甲,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進了東院,陸鼎章在幾間上房裡細細查看了半晌,對陸元甲說道:“元甲,先委屈一下,你暫且住在此處,過幾日再另做安排。”
“趕緊安排陸公子沐浴更衣,半個時辰後用膳,要豐盛些,陸公子怕是餓壞了。”陸鼎章又轉身對管家模樣的人說道:
聽陸鼎章一口一個陸公子,管家模樣的人一臉迷惑地應承著。
“哦,對了,還忘了介紹,陸公子是老夫和彩衣路上交下的朋友,是貴客,你吩咐下邊的人小心伺候,不得怠慢了!”
陸鼎章又轉向陸元甲說道:“這是管家陸順,在府裡也有幾十年了,有事情盡管找他便是!”
官家陸順不曉得陸元甲的來歷,但見老爺對陸元甲格外熱情,又特別打了招呼,便也立時換上了一副笑臉,走上前來作揖道:“陸順給公子請安了!”
陸元甲忙還禮道:“麻煩陸總管了!”
一直在一邊沒說話的陸彩衣,看了一眼陸元甲身上怪模怪樣的衣服,說道:“陸叔,家裡恐怕沒有合體衣服給陸公子換了,你看怎麽想想辦法才好。”
陸順打量了一下陸元甲的身量,略一思忖,便在陸彩衣耳邊低語了兩句。
陸彩衣聽罷,便拍手叫道:“那太好了!不用問我爹了,我就可以做主了!”
看著陸鼎章和陸順一臉的錯愕表情,陸彩衣禁不住俏臉一紅,忙低下了頭。
陸順笑了笑,對陸鼎章道:“老爺,您先回房歇息吧,這裡我會安排好的!”
泡在熱氣滕滕香氣撲鼻的大木桶裡,陸元甲周身酣暢得都想叫兩聲。想不到八百年前洗個澡竟會如此舒服,和這裡相比,國軍簡陋的澡堂子倒更像是歷史遺跡,破爛,肮髒,水還總是冷冰冰的。
連日裡近乎崩潰的神經也總算是放松了下來,從四行倉庫到中華門, 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就像發生在昨天一般。
陸元甲赤身裸體地躺在木桶裡,撫摸著自己結實的胸肌,蕩漾的水面之下,自己的肢體和器官都完好無缺,動了動手腳各處關節,無不是靈活又親切。
也不知是上天的眷顧,還是命運的作弄,陸元甲覺得自己像是一不小心闖入了戲院的後台,各樣的人物在身邊穿梭往來,有各式的裝扮,有各色的念白,在這一世的時空裡演繹著另一世的故事。
或許能詮釋這一切的隻有時間了,慶幸的是,跨越了八百年,自己不曾年輕,也未曾衰老,他還有的是時間。
不僅是洗淨了身子,陸元甲覺得自己的思想似乎也清明了許多。
沐浴已畢,陸元甲裹著塊白布圍巾出了沐浴房,陸順和一個小廝正候在外邊的更衣室,小廝手裡捧著一摞花花綠綠的衣服。
“哎喲,陸公子,沐浴好了?那就趕緊更衣吧,老爺他們都在花廳候著呐。”
陸順指揮著小廝拿過一套白色的內衣褲,就要動手服侍陸元甲更衣。
陸元甲從來還沒有當著陌生人換過衣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自己來吧,陸總管,你們先出去忙吧……”
陸順一笑,把衣服留在了一旁的案子上,領著小廝退了出去。
陸元甲手忙腳亂地穿好內衣褲,又回想著太學生陳東著衣的樣子,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幾件長短衣服都套裹在了身上。
最後,那件絲綢質地的藍色長衫讓陸元甲很是費了些周折,折騰了半天才勉強穿上,也不知道帶子系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