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雲的右眼眼皮終於是不跳了,瞥見陸府大管家陸順遞過來的厚厚一摞子錢引,左眼皮卻又開始蠢蠢欲動。
“杜指揮這一向辛苦得緊,總船主忙著漕糧的事,實在分不開身,萬不得已才委托在下給杜指揮送過來幾個茶錢。等大軍走了,消停了,總船主再請杜指揮吃酒。”陸順滿臉笑意地捧著酒杯,說道。
“陸總船主總是如此客氣,讓杜某真是過意不去,等忙完了這陣子,杜某定要登門謝過陸總船主。”杜青雲滿臉的酒紅,一邊與陸順碰杯,一邊說道。
“還是那個畫匠的事情麽?這東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陸順重重地抿了一口酒道。
杜青雲翻了翻眼皮,酒紅的臉膛漲得越發的紅,問道:“都傳些什麽?”
“嗯……都說官家興師動眾的拿一個畫匠治罪,怕是……”陸順支吾道。
“老百姓知曉些什麽,這宗事情複雜得緊咧……罷了,等過了這陣子風頭,杜某再與陸管家細說,現在還不能亂講。”杜青雲欲言又止。
“是,是……皇城司經手的事情,樁樁都是要害得緊,陸某不問,不問便是。”陸順陪著笑附和道。
杜青雲狠狠地咽下一口酒,頓覺周身一陣歡暢,嘴裡卻抱怨道:“哪有那麽些要害的事情,上司一句話,屬下跑斷腿罷了。今日鄆王又傳下命令,說是得到了密報,明教近來活動猖獗,嚴令皇城司查訪禍首。這種差事自然是難辦,梁副使一時也沒了章程,把杜某叫去又是一頓數落……”
“明教?哪裡又來了明教?”陸順漫不經心地問道。
“還不就是江南的明教,據聞有人在江南,借著朝廷的花石綱,假托教義,妖言惑眾,秘密結社,怕是要造反。”杜青雲說道。
“竟有人如此膽大包天?!”陸順一臉驚愕,問道。
“唉,哪朝哪代不總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只是苦了皇城司這些辦差的探卒了,免不得又要四處奔波勞碌了。”杜青雲感喟道。
“何不讓當地的衙門查訪,也免得皇城司興師動眾徒增辛苦?”陸順問道。
杜青雲斜睨了一眼陸順,說道:“這明教之事透著蹊蹺,我倒是覺得鄆王此舉倒是頗為深意……”
“杜大人的話在下卻有些聽不懂了,一群烏合之眾又能有什麽蹊蹺?”陸順一臉不屑地說道。
杜青雲只是陰惻惻地一笑,卻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杜大人也要親自去麽?”陸順問道。
杜青雲點點頭,忽又想起了什麽,眼睛定定地看著陸順,半晌才說道:“烏船幫在江南也是勢力廣布,到時候說不定還要麻煩陸總船主……”
“那是自然,烏船幫為朝廷效力絕對是義不容辭!”管家陸順斬釘截鐵地應承道。
杜青雲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順卻沒說話。
“只是聽說太尉即將統軍西征,要是這江南真的鬧起事來,豈不是……”官家陸順忽又憂心忡忡地說道。
“所以說這件事不簡單,不過,也還由得了這些亂民,就是皇城司也能把他們全部斬草除根了!”杜青雲重重地將酒杯按在桌子上,惡狠狠地說道。
陸順手裡的酒杯不輕輕抖了一下,忙訕笑著說道:”是,是,有杜大人,有皇城司,總歸是無事的……”
“聽說總船主的義子陸元甲也要隨太尉西征?”杜青雲突然話題一轉,問道。
“不錯,
我家少爺在勝捷軍當差,杜大人識得我家公子麽?”雖然心裡驚異杜青雲為何突然提及陸元甲,陸順的語氣卻是風輕雲淡,。 “雖只是兩三面之交,但卻印象深刻,陸總船主能有如此義子,也當真是可喜可賀啊,只是不知這父子之緣又是從何而起啊?”杜青雲問道,眼神犀利地盯著陸順。
陸順豁然一笑,頗有些感慨地說道:“那還真是一段天降奇緣。我家老爺在從江南督運漕糧回京路上,偶遇落水的少爺,老爺仗義出手搭救,並接回府中調養。陸公子父母故去,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老爺見他少時習得些功夫,人又老成,便把留在了身邊聽用。一來二去的,便生出了感情,方才收作義子。”
“不知陸公子入勝捷軍之前操持的是什麽營生?”杜青雲步步緊逼地問道。
“不曾有什麽像樣的營生,一直想著從軍,遇到我家老爺才算是得償夙願。”陸順滴水不露地答道。
杜青雲剛想再開口,就見陸順笑眯眯地舉起酒杯,說道:“杜大人對我家公子如此掛懷,陸某要替少爺謝過指揮大人了,不如哪日杜大人到府上來坐坐,我也請公子回府,一起吃杯酒敘談一番如何?”
杜青雲聽得出陸順話裡的機鋒,也覺察得自己問得有些莽撞了,尷尬一笑,答道:“哦,哦……那就最好不過了,杜某也是甚是仰慕陸大人啊!”
杜青雲原本還打算告訴陸順,陸元甲此刻也在白礬樓中吃酒,話到嘴邊,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乾他們這行的,有兩項最基本的功夫,一是話到嘴邊留半句,講的是要管住自己的嘴;二是路在腳下多一步,講的是不要心疼自己的腿。
看見陸元甲又與五衙內混在了一起,杜青雲的心緒就愈發亂糟糟了,覺得還得好生摸摸底細,暫先還是別打草驚蛇的好。
而杜青雲如此亂糟糟的的心緒,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五衙內而起的,因為五衙內是一個令所有對手都異常頭疼的角色。
宰相蔡京是當朝最富傳奇色彩的一位宰輔,官場上捭闔縱橫起起落落,至今仍屹立不倒,自不必說了,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丹青聖手,文章字畫俱佳,就連在文墨上頗為自負的官家都要敬仰他三分。
功成名遂若此,夫複何求?
偏偏蔡宰輔的精彩人生不僅僅是體現在事業上,家傳更是薪火鼎章,育有七子,除一子早夭之外,其余諸子也無一不是飽學多才之士,無論居於廟堂之高,還是處於江湖之遠,都是出類拔萃風生水起。
青勝於藍,後繼有人,這不僅讓年愈古稀的蔡宰輔頗為自得,朝中百官也是無不豔羨。
而在蔡府的諸公子中又以大衙內和五衙內各自獨領風騷。
在當今官家還未登基之前,大衙內便與彼時的端王過從甚密,後來,端王成了官家,大衙內更是平步青雲。以目前情形看,大衙內將來或許也是宰執之選,成為蔡宰輔的接班人。要是真成了父子宰相,這在本朝歷史上也算得上開天辟地之舉。
與大衙內循規蹈矩秉承父業不同,五衙內則以招搖聞名於東京市井,身邊三教九流的能人不絕,五行八作的生意不斷。據說五衙內一個人的身家就能抵上大半個丞相府。
與諸多大宅門的衙內不同,五衙內雖放浪不羈,卻鮮有劣跡傳出,反倒是些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的軼事有口皆碑。
欺男從不霸女,巧取絕不豪奪,據說這就是市井裡對五衙內的評價。
或許是太過於另類,東京百姓對五衙內一直都很推崇和愛戴,就像瓦子裡紅極一時的名角兒,走到哪裡都是大呼小叫,前呼後擁,熱熱鬧鬧的。
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在杜青雲看來,五衙內遠非市井裡傳言的那麽簡單,很可能就是淹沒在市井與朝堂之間的隱士。
隨在五衙內身邊的人,杜青雲覺得各個都有些明堂。范公子絕對不會是像他的長相那般憨厚。剛剛和五衙內一道招搖過市的陸元甲本就是個閑漢,短短數月,便在東京城風生水起,這更不尋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杜青雲相信自己的感覺。
被賈太學和沈太學寄予厚望的劉少帥大失水準,沒能抗衡得住陸元甲,被陳家的仆人也一道扶了回去。
在眾人中,陸元甲最佩服的還是秦檜的酒量,一個斯斯文文的書生竟然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送走醉酒的眾人,又與秦檜道了別,陸元甲立在白礬樓的彩樓下,呼吸著陰冷的空氣,頭腦也清明了許多。
正欲轉身離開,忽然想起那本《夢溪筆談》又落在了與陳東他們吃酒屋子裡,便又返身上樓去取。
一間雅座的屋門一開,一個夥計正往外走,陸元甲腳步匆匆路過,不經意往裡瞥了一眼。
燈光下,兩張漲得通紅的臉,一左一右,正對著屋門。
陸元甲看得清楚,一個是杜青雲,一個竟然是陸府的官家陸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