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戌牌時分,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來。
今夜的湛英城格外寧靜安分,寬厚高大的城牆靜靜臥在城池四面,大門早已緊閉,城牆上面似乎是蒙上了一層墨色的絲綢,所有喧鬧都被這條絲綢隔絕,偶爾有風聲與腳步聲混合在一起傳來,但也是隱隱約約地聽不清楚。
城牆之上偶爾有幾點黃光刺破黑暗高高舉起,火把之下能隱約映照出披堅執銳的冷峻甲士形象,這幾個巡防營小領軍一手按在腰間佩刀之上,一手高舉火把在城牆之上警惕巡邏,神色甚是緊張。
從四面城牆往裡面看去,那一層墨色的絲綢壓得更低,不僅僅籠罩在這城裡一片片的青板磚黑瓦簷上,還覆蓋在每個人的臉上,使得湛英城之中的所有人都感覺呼吸困難、行動不便。
以往的湛英城,別說戌牌時分,就算掛了子牌,街道上也會有往來的行人、歸家的醉漢和賣宵夜的攤販,但是今天卻剛剛到了戌牌,街道之上便空無一人,道路兩側的沿街商鋪都已經早早上了門板,生怕把自己卷入這一場是非風波之中。
偶爾有全副武裝的巡防營甲士手執鐵槍從街道之上行過,不過這些人也都是步履匆匆、神色凝重。
而此時在羊宮先生的門前,卻坐著一個與湛英城景象格格不入的讀書人。
說他是讀書人,未必貼切,雖然他確實是儒衫綸巾,手裡也確實拿著一本破舊的典籍,但是他身材也委實太高大了一些,僅僅是坐在門檻上,幾乎就把進房的道路全部堵死了。
這名讀書人雖然身材高大,卻不顯笨重魁梧,臉上反而一直掛著懶洋洋的真誠笑容,眉眼之間也盡是溫和的氣息。
這是一個極端矛盾的讀書人。
而現在這個矛盾的讀書人臉上,卻微微升起了一些為難的神色。
這一份為難為得不是別的事物,正是在他面前恭敬等候著的那個中年男人——目前正在被通緝的湛英城鹽商,薑磊薑三石。
孫素為了抓薑磊堪稱是把湛英城內外的地皮翻了過來,現在甚至已經都開始親率巡防營向郊外農莊擴展,但是卻不知道這薑磊使了什麽把戲,既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羊宮先生的門前。
薑磊已經不再年輕了,兩鬢都有些微白,在門口躬身站了小半夜,腰杆都已經微微有些僵硬了。
高大身材的讀書人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忍之色,好言相勸道:“薑先生,你送的禮物……我家先生收下了,但是他說……今晚是不會見你的,你還是請回吧。”
說到這裡,這位讀書人似乎是對自家先生的做派有些臉紅,聲音也不自覺放的小了一些。
薑磊卻搖搖頭,誠懇說道:“這位公子,請讓我再等半個時辰,若是半個時辰,楊先生還不見我,我馬上就走。”
讀書人歎了一口氣,溫和說道:“你這又是何苦,先生的脾氣你應該了解一二,除了執拗便是倔強,你就算……”
啪啦——
一面瓷盤打在這讀書人背後的木門之上,嘩啦一聲便化為碎片。
與此同時,還有一句中氣十足的話語隨著瓷盤一起送過來:“王平,跳出井口看了幾眼天下,長能耐了啊,還敢背後議論老頭子了。”
被稱為王平的讀書人縮了縮脖子,朝著薑磊歉意笑了笑,把剩下的話語咽回肚子裡,靠在木門上繼續津津有味地閱讀起手裡的半部典籍。
羊宮先生此生一共收了四名弟子:王平、海嬋、拓跋東床以及顧長鳳。
後三人都是各自學了羊宮先生的一技之長,只有王平從小便跟隨羊宮先生,接近三十年過去了,似乎什麽都會了,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學到。 羊宮先生有一次多喝了幾兩黃酒,曾經與顧長鳳說起過,你們這個大師兄,若是不開竅,那就是一根木頭;但若是開竅了,那便是一棵……能支撐起天下的木頭。
薑磊依舊恭敬在門口等待著,足足過了一盞茶冷熱的功夫,聽到巷子裡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他才精神一震。
腳步聲的主人把手裡的食盒交付給薑磊,點點頭略帶疲憊道:“都辦好了。”
薑磊接過食盒道謝,那人只是擺擺手,便徑自離去。
薑磊站直身體,慢斯條理說道:“楊先生,在下手裡這食盒裡,裝得是咱湛英城最好的臭豆腐,也是最後一份臭豆腐,您確定不嘗一嘗?”
羊宮先生含糊不清的聲音隔著窗戶送了出來:“放屁!老子一聞就知道,不就是李老三的家夥的臭豆腐嗎,趕明老子就讓他做一籮筐送過來!”
薑磊輕輕扯了扯嘴角,認真說道:“他做不了了,他的手被人砍下來了,店也被人砸了。所以,我手裡這一份,是湛英城裡最好的一份臭豆腐,也是最後一份臭豆腐。”
房間裡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傳出羊宮先生的話語:“行了,你小子和臭豆腐一起滾進來吧。”
王平起身讓路,薑磊道過謝之後,便提著食盒進入房間。
今晚羊宮先生難得穿了一身整潔地黑色長衫,他正襟危坐在一方小桌旁邊,在這小桌之上,左手邊擺放著七支蠟燭,三支點燃,四支熄滅;右手便擺放著五粒棋子,四白兩黑。
薑磊把手裡食盒輕輕地放到羊宮先生旁邊的板凳之上,立即後退兩步,恭敬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出。
羊宮先生並未看薑磊,一邊在心底琢磨著事情一邊摸索著打開食盒,枯瘦的右手直接抓起一塊熱氣騰騰的臭豆腐丟到嘴裡。
食物一入嘴巴,羊宮先生立即精神一震,不顧燙嘴,臉色扭曲地大快朵頤起來。
薑磊上前一步,彎腰取出那一碟臭豆腐和燙好的花雕,恭敬擺到羊宮先生面前。
過程之中他很是小心翼翼,生怕弄亂了蠟燭與棋子。
羊宮先生這才瞥了薑磊一眼,一邊往嘴裡撈著臭豆腐,一邊含糊不清道:“蠟燭再點上一根,白棋拿走兩顆,黑棋放回一顆。”
薑磊躬身應是,一一照做。
羊宮先生慢慢放緩了進食的速度,沒好氣道:“你拚著嚇唬老子一跳,也要進房來,有什麽話想問的,別憋著了,說罷。”
薑磊此時卻笑著搖搖頭:“在見到先生之前,我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花費了好大力氣才總結成三個問題;但是見到先生之後,我便明白,這些問題都不用問了。”
羊宮先生冷哼一聲,拿起那壺花雕就到唇邊,直接對著酒壺有滋有味地啜飲了一小口,“算你小子識相,雖然一開始出了兩記昏手,但是卻無心插柳柳成蔭,反而亂打亂撞地破了孫家一記殺著,要不然,你們薑家堅持不到現在。”
薑磊深深看了羊宮先生一眼,心有余悸道:“先生所言分毫不差,當日我沒想到我那小妾竟然是孫家暗手,竟然把帳冊放在了她那裡,幸虧這帳冊上有一半全是孝敬給桃花城那位大人物的流水記載,他們拚著讓這顆埋在我身邊最深的釘子暴露,卻取來一本根本無法用的帳冊,這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羊宮先生放下酒壺,又捏了一塊臭豆腐放進嘴裡,不過這次他卻是細嚼慢咽,語氣卻冷峻了許多:“把事情做成這樣,還有臉志得意滿?”
薑磊微微一怔:“此事哪裡不對,薑某愚鈍,實在看不明白,請先生指點。”
羊宮先生不屑一笑:“你方才說那女子是埋在你身邊最深的釘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糊弄我老頭子?你用屁股想想,孫家也不會全部把寶壓在一個水性楊花的娘們身上!最關鍵時刻,諜子會出賣同伴來打消懷疑,這點你知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些諜子不用出賣,為了能讓同伴潛伏下去,她會主動做些什麽。”
薑磊雙目瞬間圓睜,一時之間冷汗津津,嘴唇翕動,卻不知說何是好。
羊宮先生略帶同情地看了薑磊一眼:“行了,現在知道也不晚,回去處理家事吧,這兩天只要你薑家能熬過去,就輪到他們好看了。”
薑磊反應過來,伸出雙臂誠心正意地作了一揖,發自肺腑道:“謝過先生指點,先生一句話語,卻救了我薑家全家啊。”
羊宮先生笑著擺擺手:“扯淡,你們薑家能連這一手都防不住?就算你們不知道,也不過是會讓你家多虧一些罷了,連傷筋動骨都談不上,何談一家之性命?”
薑磊笑了笑,站直身體輕聲說道:“先生,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望先生在指點。”
“有屁就放,放完抓緊滾。”
“到底是孫素在與鹽商作對,還是孫策?”
羊宮先生沉默片刻,伸出油膩的右手抓起一顆白子隨手扔回棋罐之中,望著窗外的黑夜慢斯條理說道:“此次交鋒,孫家只是一個馬前卒而已,你不用管身後的那些大人物,只需要記住,孫策不是蠢人,孫素的作為,未經過他授意,但是他也不會輕易表態,他現在……還沒有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