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有冰山,只能把四面的軒窗都支起來,指望著風透進來。
但午後時分空氣都仿佛凝固住了,又哪來的風呢?
好在還透氣,不至於把人憋得氣都喘不上來。
劉秀抱著劉疆,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
劉疆瞪著大眼睛看著他,沒有哭。
小孩子的眼眸實在太清澈,一塵不染地。
劉秀只是這麽望著他,就覺得看到了夏夜星辰。
他忍不住拿額頭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額頭,逗得他咯咯直笑後才說話。
“吳漢有誅苗幽州、謝尚書之功,朕封他為大司馬,統帥三軍,更封舞陽侯……”
是了,劉秀到河北後便越權封景丹與耿弇、吳漢、蓋延四人為列侯,如今大封諸將吳漢還能混個改封,也是一等一的風光了。
她點頭,繼續聽著。
“大司徒自然得留給鄧禹,朕已經派使者持節去任命了。
景丹封為驃騎大將軍,蓋延為虎牙將軍。
賈複拜執金吾,封冠軍侯……”
他說到這,郭聖通忍不住倒抽了下冷氣。
他看向她,笑道:“怎麽?覺得比不上霍去病?”
冠軍侯是孝武帝為霍去病首創的封號,取自勇冠三軍之意。
如果郭聖通沒有記錯的話,那是霍去病的首征封賞。
彼時,他不過十七歲。
卻就敢領八百輕勇騎孤軍直入大漠,斬敵近三千人,俘虜匈奴相國。
捷報傳到長安城裡,孝武帝激動不已,提筆為這個少年名將寫下了冠軍二字。
此後,霍去病封狼居胥,觀兵瀚海,實在沒有愧對冠軍侯這三個字。
他太出眾了,太耀眼了。
以至於二十三歲這樣的年齡便隕落了。
但此後將近兩百年的時光裡,誰提起霍去病敢說他不是曠世名將?
便是郭聖通,每讀《太史公書》都忍不住在心中描摹霍去病的樣子。
那該是怎樣個氣度非凡的少年將軍啊!
只是可惜,可惜去的太早。
郭聖通覺得賈複再勇猛不凡也是抵不上霍去病的。
冠軍侯的封號,應該就此塵封。
那是對縱馬河套,一掃漢室七十年恥辱的霍去病最後的尊重。
可這不過是她的私心罷了,如何能對外人道?
興許再過百八十年,賈複也會在世人心中擁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到那時,她會被如何評價呢?
只怕是沒什麽好話。
她不在乎。
管他死後洪水滔天又如何?
她望著劉秀點點頭,痛快地承認了。
他笑,一臉我就知道。
但看樣子,他是不準備改的。
郭聖通略想了想,就明白過來了。
他大概也羨慕孝武帝能有霍去病那樣的名將吧。
而這個封號一下去,賈複只怕高興的不行。
她這樣的閨閣女子都對霍去病崇敬不已,何況賈複這個領兵打仗的?
賈複肯定比封他當大司馬還要高興。
她笑,“繼續說吧。”
“岑彭被封為廷尉、歸德侯,行大將軍事、馮異封陽夏侯、朱祜為建義大將軍、耿弇拜建威大將軍……”
他說到最後才提起自家親戚:“李通為衛尉、郭況為偏將軍、劉揚封無可封,還為真定王。”
他說到這,興許是覺得封賞的太薄,想跟郭聖通解釋一下。
郭聖通打斷他:“我知道,你剛登基,諸事草創,不論是後戚還是宗戚都不能封得太高。”
李通是劉秀姐夫,郭況是劉秀內弟,他們倆就是庸碌之才起點都比別人高。
將來定天下後,還能少了他們的榮華富貴?
但不能是現在。
即便他們的功勞不在旁人之下,也得壓低了封。
封高了,打擊諸將的積極性。
還容易早早養大外戚勢力。
他把話咽了回去,“我還想了一肚子的話來寬慰你……”
看,真還是剛當皇帝啊。
這就從朕的自稱中切換出來。
郭聖通心道,等什麽時候你做夢都在自稱朕,那我們想必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了。
皇帝嘛,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那個真愛小貴人,也無法和他算作一體的。
若是能,她郭聖通怎麽當上太后的?
“……”
好像太酸了。
最近怎麽凡事都該跟這個素未謀面的小貴人比較一番呢?
嗯,是吃醋。
但她覺得更多的還是比比下去後的不甘。
她自我安慰了一通後,又聽得劉秀道:“當初和大舅結盟時,朕許了他河北王。如今一時不能兌現,皇……桐兒寫封信代朕解釋解釋吧。”
這屋子裡也沒什麽人,他還是覺得叫桐兒舒服些。
皇后……
總像是在叫一個陌生的人。
郭聖通點頭,表示知道了。
其實,說句不該說的話。
河北之王這名頭太大了,劉秀從前是代更始許下的,如今換成了他自己割肉,只怕私心裡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要是能像他的老祖宗高祖那樣無賴些,壓根就不提這回事。
大舅能把他如何?
如今的劉秀,跨州據土,帶甲百萬,人稱其為“銅馬帝”。
他沒必要巴巴地去給大舅低頭解釋,叫他消氣。
他大概是怕她左右為難,將來沒法見娘家人。
她心下忍不住發澀,為什麽?
為什麽現在能待她這麽仔細?
為什麽以後又要那麽無情?
難道這不是你的真心嗎?
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深吸了口氣,把酸楚狠咽下去。
喜歡一個人,真的很累。
莫名的喜悅,莫名的難過,和莫名的焦慮。
前一刻的患得患失,後一刻的毫不在乎,讓她時常覺得自己快要被分割成兩個人。
她想,呂後後來能那麽清醒,那麽能忍,一定是因為那滿腔愛意早就被耗盡了。
而她,什麽時候才能看透呢?
他說完這些後便把孩子遞給她,起身要走:“前面事還未完,朕是抽空跑回來的。”
郭聖通道:“回來用晚膳嗎?”
她發誓,她純粹是順口問的。
昨天他叫她等,幸好她聰明,不然得餓到什麽時候。
想想都有些傻。
但劉秀聽了這話,卻一臉被掛念地感動折回來。
他摟住她,“回來,今天一定回來。”
劉秀走後,郭聖通便立即提筆給大舅寫信。
她覺得,這事宜早不宜遲,不能拖。
她把劉秀的意思說明白後,忍不住又提筆多說了幾句。
她覺得大舅不如趁此提出不接受河北之王更好些。
不是她嫁人了就偏向劉秀,而是整個河北之地實在太大了。
大舅若真為河北之王,說句不好聽的,想造個反輕而易舉的。
而且就算大舅沒有這個心思,隻想安享富貴,但群臣會信嗎?
不會,諸呂之亂和七王之亂早就把士大夫們弄得戰戰兢兢的。
他們絕不希望看到大舅作為後戚擁有如此大的實權。
哪怕,只是有苗頭都不行。
這河北之王於大舅不是福,而是禍。
就算勉強得到了,誰能擔保將來表哥或者表哥的兒子會不會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到那時,皇帝已經換了人做。
新皇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真定劉氏兩百年的富貴就此中斷,她如何有臉去見母親?
可是,她不能肯定大舅見著她這封信後會是從善如流,還是勃然大怒?
畢竟,那是劉秀許他的,那是大舅該得的。
誰會甘願就此舍棄河北之王這麽大的誘惑呢?
但她還是要說。
為親情也為私心。
大舅即便隻為真定王,也是她和疆兒的堅強倚靠。
希望大舅能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吧。
她寫完信封好後,交給常夏快馬送出去。
此後的日子,她都盼著回信。
然而,真正接到回信時,已經過了半月有余。
他們已經繼續行軍了。
接到信時,是個悶熱的午後。
郭聖通坐在寬敞的馬車裡讀醫書,炎熱的風灌進來總算也是聊勝於無。
疆兒已經睡了。
常夏和羽年一左一右地守著他,防著他會在突然的顛簸中跌下來。
行軍條件艱苦,洗衣服是個最頭痛的問題,她們倆便抓緊一切時間給劉疆做裡衣。
好在孩子小,做起來也快。
信到後,郭聖通撂下醫書,帶著些許緊張拆開了信。
她是含著笑讀完這封信的,整個人都高興的不行。
羽年忍不住道:“翁主來信,都沒見您這麽高興。”
郭聖通擺手,“那不同,舅舅許……”
她一下愣住了,臉也跟著沉下去了。
她高興的太早了。
這麽大的事,舅舅如此輕易就答應了她?
連一點不高興都沒漏出來,甚至抱怨指責都沒有。
她設身處地地想,若是換了她,她會怎麽辦?
期待了許久的東西,突然說沒了就沒了。
怎麽會爭取都不爭取,就這麽完了?
就算她想得明白道理,但心裡肯定會不痛快,肯定會刺上幾句。
這還是眼光長遠,看得通透的。
而大舅從前那麽疼她,怎麽能對她忍住不快呢?
但是,現在的情況就是大舅忍住了。
她握著書信的手漸漸收緊,不自覺地把書信揉成了團。
現在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是大舅真的想通了,但是也對她失望了,以為她完全偏向劉秀,所以不在她面前發牢騷了。
而第二種則是,大舅被氣的生了他心。
一樣的高祖血脈,難道你稱得帝,我稱不得帝?
畢竟,細細考究下來,誰願意屈居人下呢?
如果這麽說,那他現在寫給郭聖通的這信只是起安撫作用。
可大舅會有這麽大的野心嗎?
郭聖通不知道答案。
懦弱膽怯如劉玄,都想做天下之主,何況她舅舅呢?
知足真的是一件很難得事情。
就像她自己,前世被廢後,想必也是衣食無憂,但她還是爭回來了個太后。
這個過程想必艱難危險的很,但她還是去鬥了。
將心比心地想,如果大舅真起了反心,他是能理解的。
明明什麽都不比別人差,難道後半輩子就都要對背信棄義的甥女婿俯首稱臣嗎?
大舅是那麽驕傲的人,至於大舅母就更要強了。
唯一盼望著過點安穩平淡日子的,大概只有表哥了。
可表哥說話能管用嗎?
何況讓表哥在皇太子和真定王太子中,想也知道他會選第一個。
那怎麽辦?
讓母親未雨綢繆地勸勸?
但要是大舅本來沒這個意思,只是生她的氣。
被母親一說,再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了,那怎麽辦?
謀反必死,尤其是外戚。
所以,雖然這事還沒影,但郭聖通仍然忐忑極了。
大舅疼她疼的跟眼珠子一樣,大舅母雖然差一點,但她也能理解。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啊。
假如真有那麽一天,他們真造反了,即便站在劉秀的角度他們該死,但她還是沒法接受啊。
她如何還能和劉秀相處?
夜裡,劉秀來車裡睡時,常夏和羽年已經去了後面的馬車。
劉疆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郭聖通便毫無顧慮,開門見山地和劉秀說了。
“舅舅好像有些生氣,連牢騷都懶得跟我發……”
她一面說一面看著劉秀的反應。
他面色平靜的很,看不出喜怒,似乎早就料到了。
等她說完後,他說話了。
“舅舅不必如此謹慎,朕不是過河拆橋的人。”
他舉了個例子來說明,“漢軍如今人數眾多,嚼用很是跟不上。
寇恂便親自組織運糧補給,牛馬不夠,就組織人力挽車,絡繹不絕地供應著全軍。
幸虧有他,不然朕只怕連文武百官月支的祿米都拿不出來了。
他穩定後方的貢獻絲毫不比打場大勝仗來得少,朕為此多次嘉獎他。
他身邊的儒生董崇就此警告寇恂道:皇帝剛剛登基,四方未定,而您內得人心,外破蘇茂,要小心為小人讒言所害啊。
寇恂叫他嚇出了一身冷汗,翌日便上奏折稱病,求朕重新任用人選。
朕就那麽容不得人?就這麽點肚量?
朕當即拒絕。
寇恂不死心,以為朕是作態,便又請求調任軍職,朕照舊拒絕他。
接連被拒絕了兩次後,他終於老實了。
如今依舊兢兢業業地為朕運送軍糧。
朕也真是奇怪了,這麽個苦差事,即便再能顯現出才能,朕應該高興才是啊,為什麽要嫉妒賢能?
朕就這麽想拆自己的台?”
他這麽一暗示,郭聖通明白了。
看來舅舅既沒有賭氣,也不是在預備造反,而只是單純覺得既然要不到便多留些印象分。
但劉秀心裡想必希望舅舅能和她抱怨的吧,那樣顯得親熱些。
她看向他, 沒有說話。
有句話被她堵在了心裡。
因為,你是皇帝了啊。
不管如今有沒有得天下,你都是皇帝了啊。
你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親人都在迅速適應身份的變化。
而你,還舍不得,還想他們待你和從前一樣。
他們未必不明白你的這份心思,但是他們都會裝看不懂。
帝王心,深不見底。
待你好的時候,過格些是親熱。
可若是突然哪一天看不懂了,這豈不是就是僭越了?
誰都不想冒這個風險。
孤家寡人啊,真是由不得你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