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離職手續辦完已經過了幾個月，黃南並沒有告訴父母自己離職的事情。

　　幾年前，當他把考進法院的消息電話告知父母的時候，不知道父母有多得意，尤其是自己的父親。那個曾經動不動就朝著母親和自己耍酒瘋的男人，在得知自己進法院當了法官後，不知道心裡美成了什麽樣！在農村，這足以算的上是光宗耀祖了！

　　當初高中畢業自己選擇讀大學時，父親極力反對。因為家裡沒錢，而且讀大學的四年期間如果在外打工能賺不少錢。如此盤算，裡外裡算是虧了八年的錢，這筆帳父親算的沒錯。用父親的話說，養個兒子有個鳥用，不就是為了給自己乾活，讓自己老了有人養嗎！

　　大學四年，畢業後工作6年，黃南就回過幾次家。讀大學期間因為要利用業余時間和寒暑假打工賺生活費。對於農村出生的他，沒有一點商業頭腦，隻能做做家教，到商場做促銷，飯館做服務員之類的，回一趟家的火車票錢不知道得兼職多長時間才能掙回來。自己讀大學到京城時的火車票錢還是借來的。工作後一年左右，黃南回了一趟家，一是要替父親還債，父親因為喝酒欠了不少外債;二是自己讀初中高中時借的錢一直都記在自己的帳上;三是想回家看望一下母親。

　　那次回家父親一改往日的威風，對自己畢恭畢敬，還把街坊鄰居都喊到家裡來，整個村子的人來了一大半，弄得跟辦婚事兒似的。還好村裡能搭把手的婦女們都幫著母親準備，幾乎沒有空手來的，要不怎麽也湊不夠這麽多人的吃的，母親也忙不過來。男人們坐在院子裡互相吹牛，看到黃南走過來，都站起身來，點頭哈腰。畢竟黃南是他們村裡出的第一個“官”，說不準以後還得找他幫忙呢！父親也很“識相”，不再對母親大呼小叫。隻是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是否能免了父親的毒打。

　　黃南想暫時不告訴家裡自己離職的事情。他突然想旅行了，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徹底地放松過。雖說國家機關有年假、探親假，可是工作實在太忙，別說探親假，就連年假有時候都沒時間休。現在辭職了，終於可以徹底放松一下了。黃南一直都向往西藏這塊兒神秘的土地，純淨的湖水，翠綠無垠的草原，皚皚雪山，稀薄的空氣，虔誠的藏民……

　　想到旅行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打記事起自己就跟母親一樣，動不動就遭到父親的毒打。自己讀大學工作後，逃離了父親，可是母親依舊生活在父親身邊，每日還要忍受最親近的人的虐待。真不知自己和母親上輩子遭了什麽孽，欠了父親多少債，此生要如此償還。何不借此機會，帶上自己的母親一起出去旅行。母親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鄉鎮，趁著身體還健康也該出去走走了。至於父親，就算了吧！

　　回家之前，黃南還做好了村裡人已經知道了前段時間報道的他的特殊身份的應對措施。回家後，村裡人和父母的舉止明顯不像看過報道的。也難怪，報道多是以網絡形式在傳播，而且很多是因為官方實在難以控制才泛濫的。而電視媒體不像網絡媒體般失控，播什麽不播什麽，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針對同性戀的題材，電視媒體是輕易不敢觸碰的，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請去喝茶。

　　父親對自己帶母親一個人出去旅行沒有一點怨言，也許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愧疚的。因為普通人到高原最容易出現的問題就是高反，而高反嚴重的話會致命，

所以黃南做好萬全的準備和詳細的攻略。提前和母親吃了幾天紅景天，帶了充足的葡萄糖粉和感冒藥、止瀉藥，以及禦寒的衣服。　　火車上，望著第一次坐火車的母親，黃南不免有些許愧疚和無奈。自己讀大學時，一到假期，班上很多同學都由父母帶著全國甚至全世界旅遊去了，自己還得辛辛苦苦地工作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操心。無論是學法律時，還是做法官時，法律中那句經典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天天適用，朗朗上口。可實際生活中，何來人人平等！人從一出生就注定了各種不平等，甚至未出生時就已經不平等了。黃南曾讀到佛家的“眾生平等，因果報應”，也許隻有佛祖的學說可以解釋了。佛經中提到的因果並不局限於現世，也可能會及於來生，及於前世，百千萬劫之前或之後。眾生多只看重也隻能看到今生今世，甚至只看眼前的一段時間。“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佛有佛眼，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來世，可以告知世人應當注重自己的一言一行。因為自己的所有舉動都會對未來的生活產生影響，正所謂自己的舉動，那怕是心中所想，都是業的來源，無論是善業還是惡業。佛也教導世人應當潛心修佛，通過“戒定慧”三部曲，戒除“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色聲香味觸法”六塵，達到無相的空的境界，最終到達般若波羅蜜彼岸的天人合一或者叫三摩地涅的境界成佛……難不成是因為要到宗教聖地，所以才有此感慨！黃南覺得自己和母親一定在前世造了不少惡業，而這些惡業都是針對父親的，所以父親今生要來向自己和母親討債。

　　火車路過青海湖時，車廂內旅客都歡呼了起來，紛紛拿著手機、相機，對著窗外的世界按下快門。恰好車廂裡放出齊秦的《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對於出門在外打拚的人而言，這首歌詞再貼切不過。黃南喊著讓母親也朝著外面的世界望去，母親和自己一樣對著湛藍的青海湖驚歎不已: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清澈、如此寬廣的湖水。自己在城市裡看到的湖都能一眼望到頭，湖水也多半渾濁。家鄉的那個小湖泊，自己讀大學之前還是清澈碧綠的，如今也正在逐漸變成了一灘臭湖。整車的旅客都在感歎這一受到佛祖庇佑般毫無染塵的聖湖，不認識的人們相互誇讚同一片湖水。

　　隨著火車的緩緩前行，旅客們的目光也在青海湖湖面和湖邊搜索著新的新奇事物。“看，那裡有好多臧犛牛，”順著一個旅客的手指，眾多眼睛都看到了成群的犛牛被火車漸漸甩出了視野。

　　火車上，母親和黃南沒有太多交流。倆人都不知道該聊些什麽，默默地坐在下鋪的床上。倒是上鋪和中鋪的年輕旅客熱心地和黃南聊了起來，母親則在一旁認真的聽著。

　　都是年輕人，能聊得起來。幾個年輕人都是剛畢業的學生，趁著沒工作之前想繞著全國各地走一遍。一身專業的設備，名牌衝鋒衣和背包，就連黃南這個工作多年的公務員都舍不得花錢去購置的裝備，這些尚無經濟來源的準職業者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得。黃南不免有些自卑，先天的差距實在太大了。當然他的母親是不會自卑的，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學生身上的衣服和背包值多少錢！

　　三個年輕人與黃南聊起了大學的專業和準備從事的工作，其中一個是法學專業，一個電子商務，還有一個準備創業的學營銷的。他們問起黃南的工作時，沒等黃南開口，一直在一旁默默傾聽的母親很自豪地搶先一步，“我兒子是個法官，”說完這句之後，母親就楞住了，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第二句該說什麽了。母親一向沉默寡言，即便是在家裡，黃南也很少能聽到母親主動說話。母親主動加入聊天讓黃南吃了一驚，他望著母親尷尬的表情，接過了話頭:“家裡人覺得我做法官很自豪，很光彩，”說完牽強地擠出一點笑容，然後急速轉移話題，詢問其中一個人所讀專業的問題。不料其中一個學生卻對黃南的職業超級感興趣，立馬就切回到剛才的話題:“哥，我也是法學專業的，司法考試都沒過，我要是能考上公務員當法官，不是我吹牛，我爸媽能把我當佛像供起來！”

　　黃南問他:“那你現在準備做什麽工作呢?”

　　“哎，誰知道呢，”小夥子歎了一口氣，“司考沒過，連個律師都當不了。我爸要我先到他們律所工作，做個律師助理，等以後司法考試通過了，再正式申請實習律師證，做律師。”

　　“嗯，也是，做助理的時候，可以再準備準備司考，好好準備一定能過，到時候選擇就更多了，”黃南說道。

　　“嗯，我爸也是這麽跟我說的，”小夥子接著說:“對了，哥，你們內部人是怎麽看待前些日子網上炒的很熱的那個京城法官的新聞的?”

　　黃南瞬間臉就僵持在那兒，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母親就在旁邊，還不知道這件事兒。他想了想，說道:“那個法官啊，後來法院不是公開辟謠了嗎?看那公開信還說要追究造謠者的法律責任，不過肯定不會往下追了，也就做做樣子吧！”

　　小夥子在等黃南回答時一直在盯著黃南看，所以黃南尷尬的那一小會兒，他全看在了眼裡，於是很雞賊地看著黃南賤笑著問:“哥，不會是你吧?”

　　“我?你看我像嗎?我有那氣質嗎?會有女生追我嗎?我被人玩弄還差不多吧?”黃南笑著用一連串的問題回過來。

　　“像啊！報道裡說那個法官姓黃。不過法院公開信並沒有回應報道中那位姓黃的法官那方面的取向，法院的領導真會處理問題，不過這種回避的做法不正是對報道中問題的間接承認嘛！”90後的小夥子並不按套路出牌。

　　“我兒子也姓黃，”一旁認真聽的母親插了一句。

　　“真巧，黃法官，”小夥子一副鬼臉，儼然一副我知道了的表情。

　　“黃雖然算不上大姓，但一點也不小眾，姓黃的法官多了去了，”黃南知道當時的報道中並沒有配他的照片，所以一般網友是不會知道報道中的那個黃姓法官長什麽樣的。對，是一般網友。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司考都沒過的90後，可不是個一般的網友。黃南忘記了他的微博曾經是實名認證的，還用身著法官服的正面證件照做的頭像。

　　正說著，90後小夥子就把手機遞給了黃南，“好像是這個法官， 我記得當時他還在微博下寫了一段話，可能是後來刪除了。”

　　黃南拿過手機時看到手機上正是自己的微博帳號時，悔不恨當初忘記了換掉照片。黃南此時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千萬別讓自己的母親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不過他反應很快，拿過手機看到熟悉的微博界面後，沒等母親把頭扭過來就還給了小夥子，“好像是他，”黃南給小夥子使了下眼色，讓小夥子注意自己母親在場呢！

　　小夥子雖然司考沒過，而且是90後，不過有眼力勁兒。他接過手機後，就接了一句話:“這位法官很優秀，”然後對著黃南的母親說，“可能和您家黃法官一樣優秀！”

　　聽到別人誇自己的兒子，黃南的母親笑了笑，繼續坐在邊上當觀眾，看著這幫年輕人。其他幾個年輕人被朋友和黃南談論的話題剛有了好感，見這倆人又是使眼神兒又是遞手機的，覺得有些蹊蹺，剛要搭話，就被朋友瞪了兩眼，於是幾個人心領神會，張開的嘴，停頓了一秒，變成了一句:“坐久了，站起來溜達溜達，活動活動筋骨，”小夥子邀請黃南:“哥，一起在車廂裡溜達溜達唄！”

　　黃南起身，讓母親先看著行李，自己和小夥伴兒們沿著狹窄的隻能一人通過的車廂向兩節車廂交接處比較寬敞的地方走去。去往西藏的列車為全封閉列車，到了高原需要供氧，所以這列火車並未設置吸煙區。此處有比較寬松的一塊空地兒，可以輕松地容納幾個人而不顯得擁擠。小夥子和黃南面對面站在車窗邊，頭不時望向車外風景，另外兩個小夥子站在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