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廳內點上了明亮的火燭,四周牆壁用紅底藍條紋的帷幕遮住,紗幔低垂,兔毛菊花圖案的毛毯鋪設於地面,營造出朦朦朧朧的氛圍。
大廳中央放著一個紫檀花架子,放著新鮮采摘的玉蘭、玫瑰、百合、海棠、桃花等花卉,顏色格外絢麗多彩,香氣撲鼻。
宴請的賓客職銜姓名貼於席上,席上設著真紅櫻桃兒花紋的靠背,桌上鋪秋香色葵花紋桌墊,左邊擺一隻梅花式洋漆小幾用以盛放瓜果,右邊放大窠馬打球填花的香盒,此時燃著名貴的“紫述香”。
何國公何正松坐於主位,稍後一點便是大夫人柳氏的坐席,左邊是晏姝、晏如和晏和的席位。
從何正松右手便開始依次的位置是章臻帝姬、知樞密院事夫人秦氏、宿國公的兩位千金、鎮國大將軍的長女蔣氏、禦史大夫的二姐劉氏、兵部尚書的夫人周氏,左手邊坐開國候和護國侯家、何國公府的婦女親眷等人,一時間道喜道賀與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席間觥籌交錯,言語歡暢,其樂融融。
今日何府特意請了一班舞姬獻d枝舞,晏姝看得起勁,隨口念了首詩:“繡帽珠稠綴,香衫袖窄裁。”
晏如也接道:“紅鉛拂臉細腰人,金繡羅衫軟著身。”
晏和聽了,放下手中的一筷子白斬雞,不快地說道:“大姐和二姐又在念詩了,母親又要罵我不學無術了。”
晏如笑著摸了摸晏和的頭,心思又飄了許遠,自己和宋公子約了戌時相見,此刻酉時已過,心中如何不急,隻是臉上依舊掛著平靜甜美的笑容。暗自揪心起來,盼望這晚宴能快點結束。
章臻帝姬突然笑吟吟舉起了酒杯道:“如兒出落得愈發標致了,那日聽我皇兄說啊,‘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若弱柳扶風’才算是美人。我今日看到這何國公家二小姐,方知我皇兄的意思。”
晏如連忙起身敬了杯酒道:“帝姬謬讚了,小女不過是蒲柳之姿,如何能擔得起皇上口中的美人之名。莫說別人,就是我眼前的章臻帝姬您,我也是遠遠不及的。”章臻帝姬似笑非笑,不再言語,將一抹深遠的目光投向何夫人。
晏如此刻心如火焚,心想無論如何今晚也要赴約,得想個法子才是,於是對晏和說道:“小妹,不是說今晚有戲可看嗎?我有點想看《長生殿》呢。再不看戲,天色愈發暗了我可看不清了。”
晏和一拍腦袋道:“光顧著吃了,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我這就去和母親說去,來一出你最愛的《長生殿》。”晏如又道:“那我先去換身衣裳,這頭上的發簪似有千斤重,戴著它們我實在沒心情看戲。”
“你去吧。”晏和嘴裡塞著酥羊排含糊回道。
晏如從大廳裡退出手心已全是汗水,心跳得飛快,她喚過采葛說:“今晚的竹葉青酒勁頗大,我有些頭暈,你去幫我煮點醒酒湯來。”
采葛說道:“夫人早就吩咐奴婢備下了,奴婢這就去拿。”
晏如眼中含淚說道:“不醒也罷,左右宋公子拒絕了我的心意,從今夜起我便是個傷心人了。”
采葛道:“小姐可不是喝醉了,胡說些什麽呢。讓奴婢扶您回聽雨閣歇息吧。”夫人身旁另一個小侍女月兒見狀,便也來搭把手,兩人一起將晏如扶進了聽雨閣中。
采葛把晏如抬至床上,脫了鞋襪,又拆了頭飾,才發現晏如已經睡著了,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痕,不覺歎了口氣。
娥眉在這時急匆匆跑來對采葛說道:“采葛,
大事不好了,今日大夫人特地為章臻帝姬點了出《牡丹亭》,誰知那唱杜麗娘的戲子突然跑肚子了,你知咱大夫人向來不聽昆曲的,府中也隻有從前的二夫人愛唱。 “剩下幾個會昆曲的不過九、十歲的小孩子,怎麽能唱好呢?這出戲要是唱不好,帝姬恐怕是要怪罪的。你不是會唱昆曲兒嗎?快去接應一下吧!”
采葛大驚失色:“怎麽會發生這件事?我雖自幼習昆曲,可我也有三五年沒吊嗓子了啊。”
娥眉焦急道:“平日裡你唱得不是很好嗎?怎麽關鍵時刻推辭起來了,快去快去,現在唱的是《四郎探母》,你快去更衣換裝吧。”
采葛望向床上熟睡的晏如,一咬牙起身道:“那你照顧好二小姐。”
娥眉說:“二小姐現在睡著,等她後半夜醒了,我便端些醒酒茶給她便是。”
采葛前腳剛走,原本熟睡的晏如便睜開了雙眼,娥眉趕緊為她換上了準備好的男裝,帶著文起從側門偷偷溜了出去。
“快點快點,讓馬車再快點。”晏如焦急地催促著娥眉,月亮已經高高掛起,鄉間的野道上隻聽得馬蹄的噠噠聲和微弱的蟲鳴,此時戌時已過,晏如急得滿頭大汗,她的心好似這馬蹄聲,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清晰。
她又想起府裡老人說的話,十六歲生辰相會的男女,命運是要一生糾纏在一起的,這句話,像是祝福,又像是詛咒。晏如因走得匆忙,鬢角還有幾縷發絲未梳上去,此刻粘在唇間也渾然不知。
一雙杏眼裡充滿了焦急與渴望,側臉的剪影似夏夜的花影一般朦朧,縱使身穿男裝,也改變不了她傾國傾城的本色。
“小姐寬心,我給那唱杜麗娘的戲子不少銀兩打發她走了,又將那昆曲《牡丹亭》排到了壓軸之戲。采葛一時半會回不來。隻是,那公子還會等你嗎?”娥眉的聲音細細的、小小的,猶豫著說道。
晏如說:“我不知道。”他既回了張無字白紙,便是要告訴自己,紙上無話,相見再言的意思嗎?我能猜得到,他能等的起嗎?
等馬車急急趕到味空亭時,亥時已過了許久。晏如匆忙下了車,讓娥眉與文起在亭外等候,自己吊著一顆心上了台階。
在這如濃墨的夜色中,在這微暖的春風中,在這廣闊的天地間,穿著白衣的公子站在那裡,挺拔的身姿,俊美的面容,肅穆的表情,眼底是看不清的深邃。
他似冰山上獨自綻放的一朵雪蓮,孤獨而又高傲地站在那兒,透著一種與身俱來的貴氣,給人以不可高攀,低至塵埃之感。風吹著他的長衫,他如玉般的臉,拂過他烏黑的發,穿過他修長的指。
晏如朝他走去,胸口劇烈起伏著,心已是要蹦出嗓子眼,臉也抹上一種潮紅,輕言道:“原來你還在這裡。”
公子淡淡道:“我知你會來。”
晏如原本平息下來的心在聽見公子的聲音後再次狂跳起來,晏如道:“敢問……公子的名字是?”一雙亮晶晶的大眼望向公子,公子沉思了一下,答道:“宋b。”
晏如聽到了回答,又鼓起勇氣道:“宋公子為人如此低調,可是怕別人因你經商而看不起你?”
還未等宋b回答,她又自顧自道:“我朝一向輕視商賈,若不是與韃靼簽了休戰合約,急需銀兩納稅,朝廷定會嚴厲打擊這些商人。
“我真是不懂,商人繳了平常老百姓幾十百倍的稅,卻連最起碼的尊重與禮遇都得不到?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財產嗎?可每一個銅板,都是他們辛勤勞動掙來的, 比那些拚命刮搜百姓錢財的肥頭大耳的貪官好上千倍、萬倍。”
晏如說完方知自己過於激動,小臉紅得像朵山桃花,低聲說道:“是我失言了。”
宋b眉頭略皺,說道:“姑娘此言,宋某也極為讚同。”
宋b又道,低低的聲音好似潺潺流水從晏如心中淌過:“商人流動過大,憑借商品貿易能迅速從中集聚錢財,難免對朝廷造成威脅。一來流動人群是征稅的困難對象之一,二來,富裕的商賈必定會威脅到官員的地位。”
晏如細心聽著,心裡即使讚同,突然撲哧一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從前教我念書的夫子。”
宋b淡淡一笑,回道:“與姑娘談天,十分有趣。”
晏如的心又撲通跳了起來,公子的意思是與她在一起很開心嗎?她該說些什麽呢。正當她手足無措時,聽見了娥眉的小聲呼喚,她心底一沉,知道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宋b留意到馬車邊的動靜,說道:“時候不早了,宋某送小姐回去吧。”說完便吹了一聲口哨,遠處本來一匹健馬,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靈而優雅,正是一匹汗血寶馬。
宋b縱身一躍,回頭對晏如說道:“走吧。”
暮春之夜,一匹俊馬旁並行一輛馬車,踏著月色,走在相間的小道上。
月光冰涼似水,溫柔地散在晏如臉上,鄉野間不知名的野花與晏如發間散發的清香混在一起,奇異的香氣縈繞在空氣之中,使小草也沉醉其中。晏如想著,這路還有多久,她能否永遠這樣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