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西低著頭,悄悄繞到察哈爾大本營的另一面,她一直在想要怎麽樣才能避開宋衎和虎兒兩人,不讓他們發現自己的身份。
一開始她隻想著翻過這座雪山,壓根沒有想到暴露身份這一回事。現在冷靜下來,她倒有些擔憂起來。
早在幾年前,自己家族就在雲州屠殺了幾百戶無辜的百姓,以懾大齊皇帝。這也成為了後來簽訂休戰條約的直接原因。
正因如此,察哈爾氏一直被雲州百姓視作死敵,若是讓虎兒知道察哈爾為自己的姓氏,她該有何顏面去見雲州百姓?
難道要讓他們發現,自己一直在照顧仇人的女兒?
就在唯西眉頭不展時,她看見從一頂白色蒙古包裡走出來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似乎想出來看看天上的月亮以判斷現在的時間。
唯西眼裡突然放出光彩來,頓時找到了突破口。或許——她可以不付出點什麽,也能將晏如救走?
她在周邊樹叢的掩飾下,食指和大拇指緊貼在唇邊,發出了奇特而又清脆的鳥鳴聲,惟妙惟肖。
才一會兒,烏音嘎便一臉難以置信地從包中走出,警惕打量著四周的環境,豎耳傾聽方向的來源後,順著聲音往樹叢尋去。
“烏音嘎,你做什麽呢?”一名侍衛用蒙語問道。
烏音嘎甩頭給了個難看的臉色,也用蒙語作答道:“我去小解,你也要問一問嗎?”
侍衛便悻悻地閉了嘴,臉尷尬地瞥向別處。
烏音嘎走進樹叢中,看見了躲在樹間的唯西,驚喜地說不出來話。
唯西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用蒙語低聲交流著:“是我,是我回來了。”
烏音嘎不知所措道:“您終於回來了,您都不知道這一年來可汗派了多少人去尋您。
“您到底去哪裡了?怎麽又突然回來了?烏音嘎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唯西深吸一口氣道:“你先別問那麽多,我有事情要問你。”
烏音嘎點點頭道:“公主是不是要問和那個漢族女人有關的事情?”
唯西急忙點頭道:“沒錯,她現在在哪裡?可還安全?”
烏音嘎回道:“可汗知道我自小跟著你,會不少漢語,我又年齡合適,就讓我過來服侍她。
“她就睡在我剛剛走出來的蒙古包裡,很安全,請公主您放心。”
唯西說道:“那就好,烏音嘎,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
烏音嘎疑惑地望著唯西焦急的臉,神色古怪地點了點頭:“記得。”
唯西道:“你聽著,被抓來的漢族女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須想辦法救她走。”
烏音嘎不說話了,因為她心裡知道這個漢族女人,不僅對唯西十分重要,也對察哈爾氏同樣重要。
唯西此時已經沒有了耐心,放低了聲音急匆匆道:“我父王還要惦記著什麽?他好端端地為何使出這樣不光明的手段,目的到底何在?”
烏音嘎依舊慢吞吞道:“烏音嘎只是派來做些雜事的,具體的事情我不知道。”
唯西更急了:“烏音嘎,你忘記你的額吉是怎麽死的嗎?你還幫著他們做事情?”
烏音嘎這時眼裡流露出不同於之前流露的天真爛漫,鄭重點頭道:“我記得。公主有什麽事情就直接吩咐烏音嘎吧,烏音嘎會照做的。”
唯西這才平複了心情,吩咐道:“這樣,等到今夜月亮升到最高處時,我會故意在四周放些不成氣候的小火。
此時你再趁亂和那個女人交換衣裳,從蒙古包出來後讓她一直往東方向跑,我在那兒接應她。”
說完唯西又警惕地環顧四周,從手腕上擄下來一隻芙蓉玉鐲遞給烏音嘎:“你快回去,把這隻鐲子帶給她看,她會相信你的。
“你再與她詳細商量對策,我們裡應外合。有什麽事情你就給我暗號,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
烏音嘎接過芙蓉玉鐲,道:“您放心,烏音嘎一定辦好此事。”
唯西見烏音嘎帶著玉鐲匆匆回到蒙古包內,不由回想起與烏音嘎的往事。
烏音嘎是唯西的乳母塔娜的女兒,比唯西整整小了兩歲。
但唯西是家中唯一的姑娘,自小就沒有什麽玩伴,所以和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烏音嘎姓郭爾羅斯,而郭爾羅斯是附屬於察哈爾氏的氏族,適齡的女孩都要送到察哈爾氏作侍女,烏音嘎和她的母親都是這樣來到唯西的身邊的。
但是察哈爾氏一向尊卑分明,貴為公主的唯西是不被允許和身為下人的烏音嘎一起玩耍的。
她們就偷偷訂下約定,以禿鷲的叫聲為暗號,聽到暗號後兩人就聚集在約定好的地點,說上些體己話。
這是唯西少有的溫暖記憶之一。
唯西躲在草叢裡,默默等待著烏音嘎的報信。手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知不覺寫了一個寶蓋頭,她一愣,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就看見烏音嘎帶著一群士兵,迅速將自己團團圍住。
烏音嘎再也沒了先前的天真爛漫,臉上像帶了層寒光四射的冰冷面具,帶著譏誚的語氣,緩緩道:
“漢語有句話說:近鄉情更怯。我們的亦鄰真班公主費盡千辛萬苦才回到家鄉,卻又徘徊在周邊不敢靠近,不如讓烏音嘎幫幫您吧。
“可汗說,發現公主的人都有大賞,你們這些侍衛也可以下去拿賞了。今夜,可有一場父女相見的好戲呢。”
唯西被人當頭一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以為,自己偶然遇見了烏音嘎,是上天給的機會,卻沒想到,幼時的玩伴竟然背叛了自己!
自己想過無數種與阿爹相見情景,唯有這一種是萬萬沒有想過的!
那少數的如春水般的溫暖回憶,瞬間化成數根尖銳的冰棱錐,狠狠地插進自己的心臟裡。
唯西抬起頭笑了, 直面著烏音嘎道:“你同我自由相識,知道我最愛自由,如今親手把我送回牢獄,這是為什麽?”
烏音嘎毫不避諱她的眼神,直勾勾盯著唯西道:“你失去的是你所謂的自由——你貴為公主,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的?
“而我失去的,是我的額吉,是我最親的親人。額吉只是送了你兩隻禿鷲,就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死!
她是撫育你到大的乳母,雖然沒有生你之恩,卻也是把你視作親生女兒般疼愛,她被活活打死時,你可有半點內疚?”
唯西在心裡說,我有,可我當時昏迷著,我根本不知道塔娜就那樣被活活打死。
烏音嘎想到之前形影不離的二人,想到慘死的母親,想到自己身為依附於察哈爾氏永為奴仆的郭爾羅斯氏,嗚咽著道:
“我等了那麽久,終於等來個機會。親手終結了你的幸福生活。”
唯西在心裡說,你已經那樣不幸福,若我的不幸能帶給你一絲補償和慰藉,那就是最大的寬慰。
“你不是要自由嗎?我殺不了你,我殺不了察哈爾氏的其他人,最起碼我能讓你們互相仇恨著、報復著。”烏音嘎幽幽再道。
唯西在心裡說,身在病態的家族裡,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仇恨與報復,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對你。
唯西抬頭,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她的臉上,讓唯西頭一次覺得,月光是有溫度的,涼涼的。
她對著烏音嘎的質問和聲討,一句話也沒說,跟著侍衛們走向那藍白相間的蒙古包,跟著命運的指引,走向難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