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是五點不到十分回到雅仙居的,五點鍾的時候裡達的一名仆人便帶著口信來了:下個星期一,也就是大後天,麥克梯也爾學校的校長理查森女士將十分榮幸的邀請高易先生到她的辦公室面談相關事宜。
“謝謝你馬漢,也替我轉達給你的主人,說我非常感謝他的幫助。”
高易此時還沒來的及上樓,正在後廂房門口跟老板娘商量退房的事。老高易過世後他沒必要再住兩張床的房間,退到手的房款正好可以拿來還債。
“需要立即電告我的主人嗎?”這位名字與海權論作者姓氏相同的印度裔仆人回問道。
“發電報?”高易驚異道。
“是的,無線電報機,我們公司所有的分支機構與船隻都裝有馬可尼電報機,在上海到天津的這條線路上隨時能夠進行聯系。”馬漢挺起胸膛驕傲的回答道。
答案永遠正確,卻永遠不是你所需要的,高易已經把這歸結為印度人的一項固有屬性,後世的諸多經歷,讓他對此早就沒了脾氣。
“非常好馬漢,但能告訴我為什麽需要發電報嗎?”
“裡達先生已經啟程去天津了,先生。”
高易驚訝的揚起了眉毛。想想也是,裡達再豪奢也不可能拿1300噸的遊輪當擺渡船,伊麗莎白號應該早就在祥生船廠檢修了,他原計劃肯定是今天取了船後直接出發去天津的。否則以他如今這樣的地位,哪怕再想念老高易,也不可能僅僅因為一堵簡易牆就渡江去浦東。
“那麽還是等裡達先生回來後,我親自向他表示感謝吧。”高易說道。
“好的,先生。請問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有了,謝謝你的服務,你可以回去了。”
“好的,先生。請允許我說,非常高興為你服務,先生。另外,我會遵照裡達先生的指令,每天早上10點和下午5點,分兩次到這裡來聽候差遣,如果有什麽需要的,到時候請盡管吩咐我去做。”
馬漢離開之後,高易又費了番功夫同老板娘談判,結局自然是他大敗虧輸。
房租是按陰歷月結的,高易本來想著,今天才是初四,退房後算下來能到手十四元錢,還掉債後還能結余個八、九塊的,省著點用應該夠生活一個月了。誰料到老板娘認為如果要退房的話,他應該提前說,現在馬上要過年了哪裡去找客人,因此錢是沒法退的,不過可以讓他多住半個月,正好可以過完年住到正月十五。他想了想這樣的解決方案貌似也不錯,大過年的他一個人舉目無親,還是這裡熟悉一點,於是便答應了下來。不過這樣一來,他身上背的債務可就沒辦法還了,隻好先當個老賴,想來大胡子船長也不是那種上門逼債的人物。
*
房間裡仍舊殘留著屍體腐敗的味道,高易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雅仙居本就身處紅塵俗世,小小亭子間又何來遠離塵囂。這裡白天或深夜倒還清淨,然而每到上燈時分,便喧鬧起來。推窗出去,對面恰是一條堂子弄堂,酒綠燈紅,哀絲豪竹,讓剛剛還在豪華遊輪上抽雪茄的高易,轉眼又來到這江南煙花之地,一時間物是人非,頗有再次穿越時空的錯覺。
這條弄堂很窄,亭子間的窗戶正對著一座二層閣的月台,兩邊不但可以互相講話,伸出手去還可以授受東西。這裡開窗的時候,對面時常有人躲躲閃閃的偷看,都是些年輕少女,十四五歲到十七八歲都有,吵吵鬧鬧調皮得很,
完全沒有苦大仇深的樣子。她們似乎對外國人特別感興趣,不但高易這個年輕人,就連老高易都很受她們歡迎。 不過高易看慣了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錐子臉,再看這些自然產難免就覺得夠不上標準。而且這個年代的城市女性,不知是否由於缺乏運動的緣故,似乎都有些削肩,這是最讓高易詬病的一點。小時候他曾看到過有些民國老物件上畫著大頭美女圖,當時感覺很不真實,但是等真的來到這個時代後才發現,藝術源自生活這句話不但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放之四時也是一樣。
高易沒有理會對面的女孩子們,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攤在了樟木箱蓋上,一共是兩個大洋、兩個一角錢的小銀毫、十六個銅元,還有一個他原本以為是大洋,結果卻發現是中間打了一個孔的西貝貨。他拿起來一看,只見一面印著“福利麵包一個”,另一面則印著“HALL & HOLTZL ONE LOAF SHANGHAI”,原來這是福利環球百貨發的麵包代幣,拿著這個錢可以去福利櫃台上換取麵包一個。
這一下他的錢又不夠了,老高易的棺材錢雖然是海員布道會付的,但是雇小工和馬夫的錢卻要他自己出,三個人每人一個大洋本來正好,誰料到口袋裡卻混著一枚假貨。只是不知道這三個人裡,是否有誰像大胡子船長那樣好說話。
看來賺取生活費已經不是當務之急了,而是迫在眉睫。
事實上對於是否要接受裡達的好意,高易依舊心存猶疑。他後世裡在國外待了十幾年,也沒有想著要成為一個外國人。要知道無論哪個國家他都是有充分移民資格的,即使出了名難入籍的瑞士也不例外。
那麽為什麽百年穿越之後,他反而要去做個外國人呢?難道就為了眼前這小小的困難?就為了一間中學實驗室的幾個燒瓶、量杯?說實在的只要他熬過這兩個月,必定會柳暗花明,對這一點他是有自信的。
高易坐到了搖椅上,找了一本老高易沒寫完的日記本,翻到空白一頁上,寫下了“有利”二字。
這是他的思考方式,每當要選擇前進方向的時候,他習慣於把有利點和不利點寫出來,這樣可以幫助他捋清問題。
他在有利下面寫到:跟外國人在一起比較自在。
這是沒辦法的事,他的生活習性本來就偏西式,如果說跟這個年代的國人有百年代溝的話,跟老外之間頂多三十年。
但是除了這一條之外,他想了半天都沒想出第二條來。他計劃中要做的事,外國人做得,中國人也做得,沒任何理由非要成為一個外國人。
“不利”,高易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字,他終於放棄了關於有利點的思考,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不利點第一條:無法參與國內政治活動。
如果高易早個十幾年穿越,他還可能有帶領國家走向富強的抱負,然而他是2017年穿的,國家已經走到超越美國完成複興的最後一步了,他還能把國家帶得更富強嗎?如果不能,需要他來搞什麽政治呢?
所以這第一條似乎也並沒有什麽不利的。
“第二”,高易在紙上寫下了這兩個字後,又一次久久無法下筆。
似乎是否成為一個外國人,對他為自己規劃好的道路來說,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成為外國人能走一下捷徑,堅持當中國人則多付出一些努力,僅此而已。
所以他就更糾結了,要知道兩可之間是最讓人為難的,就像你點菜點個“隨便”一樣,別人怎麽幫你下單子。
高易坐在搖椅上,搖著搖著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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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易是被凍醒的,窗開著,臘月的寒風呼呼的往裡灌。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唾沫鼻涕直噴,噴出去的還好,沒噴出去的落回來糊了他一臉。他連忙起手去擦,卻發現日記本還攥在手裡,打開的那一頁上,睡著前寫的那些有利點、不利點全都不見了蹤跡,上面只剩下大大的“1921”四個數字。
當他看到這四個數字時,冥冥中自有一股意念降下,讓他瞬間搞明白原來不當個英國人的話,他必定無法安然度過1921年,甚至連體面的死去都無法做到,而是將被無限凍結在404時空中。
說來奇怪,當他明白這個道理之後,1921四字就在他眼前自動消失了,而他剛才所明白的一切以及相關記憶也同時自腦海中抹去,他唯一隻記得結論,那就是他決定要當一個英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