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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道之發如雪》第五章 最後的戰士
  方覺目送丸子一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曠野的盡頭,這才轉頭對一臉複雜表情的勃勃,道:“你要走,也可以離開。”

  勃勃的語氣堅定而執拗,“洛塔從沒有逃跑的戰士,只有回歸草叢的勇士!”

  方覺有些牙痛,望著這個一臉倔強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草原少年,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打心裡講,方覺並不想殺他。

  勃勃苦苦支撐的執念,明知會死,卻亦然驕傲面對。

  在有些人眼裡這是愚蠢,可方覺卻了解要做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

  對於這類人,是個男人都應該尊重。

  方覺也不例外。

  所以方覺對勃勃沒有殺心,而是想放了他,只是目前看來他並不領這個情。

  方覺摸著鼻子苦笑。

  “公子,別跟他廢話,他既然一心想死,那就讓我成全他。”小九不知何時站到了方覺的身邊,盯著有些不知好歹的草原少年,聲音冰冷,眼神卻比聲音更加冰冷。

  方覺搖搖頭,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流露出一絲遙遠的追憶,緩緩說道:“他要戰,我便陪他一戰,這是對一名真正戰士的尊重。他堅持的信仰我們雖不會認同,可值得我們去尊重。”

  說完話的方覺眼神明亮,對著勃勃平伸出一手,正色道:“來吧!讓我看看你們洛塔族的戰士有多強···”

  對於眼前這名年輕大夏斥候的話,勃勃雖不完全理解,但是那份發自內心的尊重,卻能夠真切的感受到。他面容稍稍緩和,用洛塔一族的禮節鄭重彎腰施為。

  回完這一禮後,當手重新握住刀柄,勃勃就立刻變了一個模樣。這一刹仿佛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準備擇人而嗜的野獸,凶厲而危險、緊繃的身體微微前傾,肌肉緊致充滿力量、犀利的眼神專注而冷靜,就像一頭在狩獵的豹子,隨時準備給予獵物致命的一擊。

  他死死地盯著方覺,蓄滿力的身體驟然發動,微微抬起腳根的左腳在草地上猛然一蹬,身體好似一支離弦的箭,閃電般竄出。手中彎刀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隻朝距離對手最近的喉嚨、胸口、小腹三個地方劃、刺、挑去。

  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迅猛。

  一看就是在生死間磨礪出的老辣招式。

  “好快的動作!”方覺暗暗吃驚,腳下卻沒半點遲疑,連連移動,手中長刀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再一個虛圓,身體在平挪了一步半後,瞅準一處細小的空當,突然壓下刀柄,鋒利的刀尖在插針的工夫就朝著勃勃的腋下挑去。

  前衝的速度根本無法抑製,倉促間勃勃只能把遞出的刀勢閃電般一收,然後雙臂彎曲做格擋狀,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兩柄戰刀在半空中猛然相擊,發出一串尖銳刺耳的聲音,兩人的身體也同時接近,都不是菜鳥,彼此怎麽會放過這個絕佳的進攻機會。

  嘭···嘭···嘭···

  三腳換三腳。

  “哈哈”方覺爽聲笑著,大叫一聲“好,再來。”

  勃勃也不講話,彎刀在手中一抖,雪亮的刀花瞬間綻放,又是疾風吹勁草般接連劈出三刀。

  勁風一道道撲面而至,割扯面頰。

  三刀後,緊接著又是三刀。

  刀式連綿不絕,如群馬奔騰,不滯不停。

  刀刀致命凶險,刁鑽狠厲,似毒蛇吐信。

  忽然間,方覺卻出人意料的把刀速放緩了下來。

  可看似緩慢的刀鋒,

總能恰恰迎擊在勃勃每一道的攻擊點上。  一時間場中金石之音交鳴,不絕於耳。

  片刻後,兩人足互拚了百刀有余。

  兩個人,一個快如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一人卻慢如老牛拉車,穩如磐石。

  勃勃已經使出了全力,可還是久攻不下,心中難免生出一絲不忿,暗自一咬牙,刀勢又憑空快了一分。

  這已經是極限。

  在這種狀態下他超力發動,最多只能堅持半刻鍾的時間。

  如若不能盡到全功,半刻鍾後,就算對方不反擊,自己也將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屆時最多還能發揮出平時三分的速度跟力量。

  更疾更快的刀勢讓方覺眼中綻放出一抹強烈的異彩,他也在緩慢提升自己的速度,去跟上勃勃那一輪又一輪的疾速刀勢。

  看著臉色愈顯蒼白的勃勃,方覺明白此刻對方已使出了全力,當下也就不再藏拙。刀鋒一變,刀勢不在緩慢,如平地吹起一陣旋風,驟然變得比勃勃的刀勢更快上一分,頃刻間如大雨滂沱般潑灑而出。

  刀勢驟變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壓力倍增,壓迫著勃勃的呼吸都出現短暫的紊亂。

  生死一線間,他被逼得一退再退。

  他神情猙獰,眼睛裡透著震驚,但心裡卻不敢慌亂,只是在強勁的攻勢裡漸漸變得攻少守多起來。

  漸漸的,串串汗水打他的發際流淌到他的額頭與雙頰。

  “我不能輸,我一定不能輸!”

  勃勃雙目赤紅,狠辣的心性被擠壓到爆發。他心暗自一橫,長刀借勢一個橫切,向著方覺小腹間猛掃過去。

  他放棄了防禦,打算以命換命,拚個兩敗俱傷。

  “你敢~”一聲嬌斥,是小九發現了他的打算,慌亂之下驚呼出口。

  勃勃在掃出這一刀後,就下意識閉上了雙眼,“這一刀不論是以命換命,還是以命搏傷,總歸是自己輸了。不過這樣也好,這樣自己就能卸下壓負在自己心頭的那副重擔了。這樣自己就又能看見自己最想看到的親人了,老族長、爺爺、小妹、尕啟叔、還有···還有那個印象已經有點模糊的娘親···勃勃不能再替你們殺更多的狼族人來報仇了······”

  淚水打濕了眼眶,止不住的流下。

  勃勃在恨自己,恨自己還不夠強大,強大到打敗一切對手,殺死所有的仇人。

  這輩子沒有完成的,希望下輩子能夠做到。

  勃勃在心裡暗暗發誓。

  等了良久,

  勃勃並沒感到自己已經死去。

  他緩緩睜開還蘊含淚水的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靈動非常而且漂亮非常,但卻充滿怒煞之意的眼眸。

  勃勃愕然。

  他怔怔地望著、望著擁有這雙美麗異常眼眸的主人,有些不知所措。

  方覺這時已經把手中經過連番拚殺,損壞得不成樣子的長刀丟在自己腳邊,毫無半點勝利者姿態的樣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邊喘著粗氣,邊呲牙咧嘴地撫摸著左腹處。

  小九此刻正一臉緊張的在一旁翻看著方覺的衣甲。

  看著眼眶噙有晶瑩淚珠梨花帶雨的小九,方覺溫言安慰道:“沒事的,咱們大夏的甲胄不知要甩他們幾條街,他雖用了全力,也只是僅僅破開一道口子,你看,裡面只是傷了一點點皮肉。辛虧我躲的快,不然這最後同歸於盡的一刀,還真會要了老命,現在想想還汗毛直炸。只是這小子的力氣真大,砍的我痛死了,吸~”

  方覺左腹間的甲胄此刻裂開了一條足有尺長的口子,從外面望去,裡面有一道細細的血痕正慢慢向外滲著血。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小九心疼的看著還在說笑的方覺,哽咽著把隨身的一個小包慌忙打開,熟練地把一瓶藥粉輕灑在方覺的傷口上。

  “嘶~”藥物刺激傷口所發出的灼燒感,讓方覺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很痛嗎?”滿臉擔憂的小九小聲問道。

  方覺臉變的飛快,神色一正,連連搖頭,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無畏的說道:“不痛,一點也不痛。”

  “公子~你····”小九已經在抽泣了。

  方覺看得既是心裡暖暖,又是心疼不已。輕輕為她把溢出眼眶的淚珠拭去,柔聲安慰道:“好了,別哭了,本來臉上都畫的黑漆漆,再讓眼淚一流,不就像一只花臉貓了嗎?那樣就不漂亮了噢!我真的沒事,在神都比這重的傷又不是沒受過,你看,現在不還是活蹦亂跳的嗎?”

  小九一邊幫他包扎著傷口,一邊反駁道:“那不一樣,那一次是你和秀少爺一起燒了書樓,才被老爺打的。”

  方覺頓時無語。“小九啊!咱能不能以後別老提這事?再說,那火本來就是丸子跟衛小六這兩個家夥放的好吧!我只不過是殃及池魚,受了無妄之災罷了。”

  小九抬起一雙淚眼婆娑的大眼睛,無辜加委屈地道:“不是公子你先提的嗎!”

  “呃~”方覺眨著眼睛,也很委屈。

  再次仔細的檢查了一遍處理好的傷口,這才發覺模樣窘迫的方覺,小九不由一下破涕為笑起來。

  勃勃就這樣愣愣的站在那,怔怔的望著像是已經把他遺忘的兩人,心中滋味百轉千回。

  “為什麽不殺我?”他沉聲問道。

  方覺抬起頭,看向這個倔強的草原少年,奇怪的問,“為什麽要殺你?”

  勃勃的神色黯然,“因為我輸了。”

  “誰說贏的一方一定會殺掉輸的一方?”方覺笑著反問道:“我的刀隻殺敵人,你是狼族人嗎?不是,所以你能給我個要殺你的理由嗎?”

  “我···”勃勃張開嘴卻說不出什麽來,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裡,沉默許久,苦澀的音調才發出聲來,“可是我輸了···”

  “輸了就非得要死嗎?”方覺打斷他的話,反駁道:“試問這個天下又有誰沒輸過?你小的時候騎馬沒輸過同伴?嬉笑打鬧沒輸過族人?····反正,我小的時候就經常輸給一個小胖子,為此我可沒少挨先生的板子,但我也沒要生要死呀?輸了就輸了,只要沒把命輸掉,不管再怎麽輸我們重頭來過就是了···”方覺講到這裡雙目微眯,望向旭日初升的遙遠天際,緩緩接著道:“這個天下,要比你想象中大得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不可能會一直贏下去。只要我們努力過、用心過、擔當過、付出過···”說著指向自己的心窩,“這裡無愧就行了。”

  小九昂著螓首,癡癡地看著面前這個從小到大都一直特別會闖禍的少爺,

  仿佛要重新認識一般的看著他那不算俊朗卻棱角分明的臉龐,

  看的很仔細,也很用心。

  雖然這張面孔早已深深的烙印在心底,可此時此刻就仿佛有一張新的臉龐重複疊加到了以前的那張之上,漸漸地,兩張臉龐慢慢合二為一。

  一張更加鮮活的面貌,清晰地重新出現在了少女的心扉深處。

  公子還是那個有點小壞的聰明公子。

  只是此時的他多了一份擔當、一份睿智、還有一份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

  邊關粗礪的風沙不但讓人堅強,更能使人經歷想像不到的考驗,來促使你成長。

  一直成長到有足夠的力量來挑起壓在身上的重擔。

  說完話的方覺像是又扯動了手臂上的傷口,臉色陡然一白,兩道長眉微微擰在了一起。

  小九連忙把一粒藥丸讓他服下,關切的問道:“怎麽樣?還有那裡不舒服?是不是受了內傷?回去一定得找虹姐好好看看···”

  方覺眼裡滿是暖暖的笑意,沒有吱聲。

  小九黛眉擰蹙,杏眸中立時有水氣氤氳。“不許敷衍我···”

  方覺神色一正,連忙一臉認真地笑道:“不敷衍你,我保證。”

  勃勃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久。

  方覺的一席話雖然粗糙,但也說進了他的心裡。

  “是啊!雖然身處戰場,可是兩人並不是什麽深仇大敵。輸贏對對方來說不重要,那對自己呢?輸贏真的那麽重要?···輸了就輸了,只要不放棄。重要的是自己活下去,只有好好的活下去才能殺更多的狼族人,才能給全族人報像血海一樣的深仇。是的,我還不能死,我的大仇還沒報,我還沒看到狼族的覆滅···”

  方覺看著神色從失落迷茫到慢慢清明堅定的勃勃,就知道他已經過了自己那一關,只是不知道他的心裡除了仇恨,現在還能剩下些什麽。

  “留下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到底是錯是對?剛才自己是不是就不應該收回那一刀?······”方覺苦笑著搖搖頭,像是要把忽然浮現在腦海的奇怪想法趕走。

  “現在狼族你是回不去了,有什麽打算嗎?”方覺正正了心神,問。

  回過神的勃勃向北看了看,又側頭朝西望了望,沒有言語,只是眼神中流露出的哀傷想掩飾都掩飾不了。

  “既然你沒地方可去,不如這樣···”方覺躍身站起,幾步來到勃勃的身前,盯著那雙有些彷徨的眼,沉聲道:“跟我走吧!”

  小九一呆。

  勃勃眼中的哀傷被大大的愕然取代,“跟你走?!”

  “對”方覺一臉真誠,語氣誠懇。“跟我走,來我們大夏。我們大夏並不排斥異族,在神都有好些異族人,他們經商,求學,過著和我們大夏子民一樣的平靜生活,甚至有不少異族人還在朝中做了官員。”

  “平靜的生活?···”勃勃喃喃自語,眼睛裡有一抹向往。隨即他的神色有了掙扎,過了好一會,他像是做了什麽決定,目光開始堅毅。

  他定定的看著方覺,用一種異常嚴肅認真的口氣問道:“我···我能做大夏的戰士嗎?”

  方覺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很肯定的道:“能~為什麽不能!我們大夏隨時歡迎各族的兄弟來我們大夏, 為我們大夏盡一份力。假以時日,如果有機會,讓你殺101、1001、10001個狼族人也不一定是奢望。”

  “真的?”勃勃動容。

  “比你們草原上仙女湖裡撈起的牛頭金還真。”方覺的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可話卻講的一本正經。

  小九也在笑,一對美麗的明眸都眯成了月牙。

  “不管再怎麽變,公子始終還是那個有點小壞的公子。”小九心裡想著,再望望這個還一臉沉浸在被少爺圈進大餅當中的草原少年,低聲嘀咕了一句,“真是好騙。”

  正有些小陶醉的方覺,像是聽見了少許,出聲問道:“你說什麽?”

  小九吐了吐一段小巧的香舌,連連搖頭“沒、沒講什麽。”

  “噢”方覺也不以為意,轉頭對勃勃道“對了,你叫什麽?”

  “我叫勃勃,呼延勃勃。”

   在這個朝陽初升的清晨,三人三騎一路向西行去。

  “公子~”

  “嗯?”

  “你好壞···”

  “啥?我好壞?···我那壞了?你家公子本人我~是全天下最正直最善良的人了。”

  “······”

  “怎不說話了小丫頭?被震到了吧?哼~哈哈···”

  “······”

  “來,讓我抱一下,安慰安慰妳那幼小的心靈···”

  “壞人···”

  “喂、喂···你別跑啊!···哈哈······”

  這一年,他十六歲,她也一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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