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大門在電子鎖嘀聲後開啟了來，下面停放兩輪小車的過道發生了一些細微變化，圍牆周遭上方裝上了護欄和玻璃層棚頂。我依稀記得以前只有圍牆的時候，他有一次出門沒拿鑰匙就是翻到樓外的夾道出去的。

　　父親已經做好飯等著母親回來，他見我來了也沒有表現出什麽意外。

　　“他這次走的前一天晚上，就感覺怪怪的。把攤子開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就去門口等著當地菜農拖菜來了，你媽說那時候他就不在那裡了，過了好一會兒依然沒有回來。開始的時候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他都沒接，可能是手機沒開聲音沒聽見吧，反正之前也經常這個樣子，我就要給你媽打電話，他在旁邊的話可以讓你媽叫他出去，他就騎著電三輪出現了，我叫他把菜拉進去。”

　　然後第二次我又買了批菜，這次我索性懶得打他的電話了，就直接打了你媽的電話，你媽說他不在攤位上，把菜放了就騎著車開出超市外邊兒去了，半天也不回來，也不知道在搞什麽。這個怪雜種其實是一直都不想理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也不怎麽跟我們說話，打他電話經常也不怎麽接，愛理不理的，就算我們在說什麽他也只是聽著，不發表任何評論。我都好幾次跟他在說，你別老悶著行不行，你心裡有什麽想法也要跟我們說說，他就撂下一句沒什麽想法，也沒什麽好說的就走開了。我當時站在攤位旁就很氣憤，結果他又開著車出現了。我直接就讓他把車給我，他沒理我，徑直把車開到菜農外面那兒去了。我走出去的時候他正好要進去，我就逮著他說，你在躲抓壯丁嗎?老子在殺你嗎?電話打過去幾次半天都不接。旁邊的菜農聽到了就在跟著勸說，你爸爸給你打電話也要接啊，怎麽不理會呢?對，之前我就在那裡有點發潑了，菜農也聽見了一些吧。

　　你都這麽大的人了，你能不能多替其他人著想著想?我們也五十左右的人了，也做不了幾個年頭了，你們的爺爺奶奶也都老了，很快就需要照顧著了。這個怪物像是自一出來就變了個性子似的，我都搞不懂為什麽以前個性挺好的一個人怎麽就變得這麽怪了。最開始是你媽領著他去一個加油站上班，他才做一天就不想做了，問他怎麽了?他說還要搞什麽歡迎光臨那些問候什麽的一套套，而且下午那個肥豬站長的出現讓他很不爽，他說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買了個兩三萬的QQ車就得意得不得了，那些下屬就跟他媽蒼蠅似的在那坨屎身邊轉啊轉，舔來舔去的，讓他感覺很腦殘，而且那個站長像是在說他像個媽寶，還是回去上你的學吧，讓他感覺被侮辱了。

　　然後他去廠裡上班了，那時候還好一點吧，天天也在早起騎車過去上班，對，雖然進廠拿不了多少工資，但他那時候能安心上個班也還說得過去了。但他後來像是被欺負得忍受不了了，就出來回去玩了。第二年他出來去做網管，那時候也還不算大，叫他來幫著我踩車他也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還不想管家裡的事吧。之後說跑去美發學校學美發，那時候我們就在跟他說，在那裡面學了出來沒什麽用，還不是要在店裡跟著學，叫他還不如直接去找個店學，他像是什麽都不會沒有倚靠似的，非要纏著說去學校學，我們也就妥協地答應他，支持他了。他學完又翻了一個年頭，到這邊來，說是去深圳他哪個同學哥哥的理發店那裡去，結果呢，去了才一周，就跑了回來，問他怎麽了?他說那個男人嘴巴太臭，說的話老是帶著一股屎味兒。

　　他又去到了這邊巷子裡的湖南師傅那裡，做了一個月又不做了，說不怎麽教，頭都沒學洗會。然後就跟著你和我們賣菜了，他老是愛便宜就賣了，那還有個什麽賺頭呢?這次走也留個紙條，上次走也他媽留個紙條。

　　“哦，對了。他一次走是因為什麽事啊?”對了，我現在才想起來我似乎只是知道了那件事情，並不了解其中的細由。

　　“那天下午，市場裡面賣大車貨的一個老太婆騎著電動車進來到綜合交易區，她徑直就靠到了我們攤位邊。對著曉用問，你們要不要香菜，我那裡那些有些壞了。”母親就開始說了起來。

　　曉用說那個老太婆經常去那個湖南師傅那裡洗頭，比較挑，都沒讓他洗過。盡管如此，但她此次前來的詢問像是也在照顧認識的人，不想直接把那些有點差了香菜直接扔了。

　　“有多少啊?”

　　“有個七八箱吧。”

　　“那我們去看看吧。”母親說了這樣的話，對，僅僅是這樣的一句話，我都能夠想象得到母親那副兩眼放光，內心狂喜的樣子，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兒。

　　那時候電三輪被父親開去送貨了，所以母親讓曉用去借光頭家的電三輪。母親和他開著車去了那個檔口，打開泡沫箱一看，那些香菜只是有一點點燒焦了，可能去他們檔口買靚貨的人看不上，所以銷不出去了。但是，那種賣相就跟在綜合區裡偶爾拿到的次貨一樣，很多飯館，酒店，食堂之類的也能賣得出去，只要稍微地便宜一點，更何況這還是免費送的，簡直就可以白賺一筆。八箱，一箱最低有個二十斤，就是一百六十斤，打低於當時交易區平均交易價兩塊，四塊去賣，最少可以賣一半，就能有320到手。裝貨的時候那些搬卸工人就在問需不需要幫著搬，他們以為有人來買貨了，老板娘就說不用，送給裡面交易區了。

　　由於那個電三輪有點小，母親他們拉了兩趟。進去的時候，一些其他攤位的老板就很好奇地在看。貨碼好了，曉用就抱了一件起來，對母親說要不我們送光頭他們兩件吧，畢竟借了人家的車，這又是送的，更何況這裡還有八件這麽多。

　　“哎呀，你傻呀?！”對，我又能感覺到母親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了。

　　“來來來，抱回來，借他家車怎麽了，他們家還不是經常在我們家借車。”母親一定是感覺到曉用快要箭步而飛了，趕緊勸阻他。

　　“那好吧，我拿幾十塊給那個老板娘和那三個工人買幾瓶紅牛和幾包煙吧。”曉用從放下貨物到說出這句話的過程中一定是經歷了好一會兒。

　　“你買水就給那個老板娘買水就行了唄，你還給那些工人買煙幹嘛?你腦子有問題嗎?”我都感覺到母親已經恨鐵不成鋼的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了。

　　“四瓶紅牛，六塊一瓶，三包煙，就買便宜一點的好了，十一一包的好了，也就五六十塊。這麽多香菜還賣不出這些錢來?”十一，我估計曉用當時都在考慮芙蓉王了，他應該是算了一下，然後又被母親說了才考慮降格的，對於那三個工人而言，他們說了一句需要搬貨嗎可能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種恩惠了。

　　“哎呀，你這個娃兒真的是……要買水你明天賣到錢了再買行不行?再說了，這些貨能不能賣出錢來還是個問題呢。你還給那幾個工人買煙買水，你是個豬嗎?你趕緊回去吧。”哼哼，母親這時都快要被氣炸了吧。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扣?這麽自私?！”對，曉用肯定是忍無可忍了，按照他那個大方直率得有些過頭了的性格。

　　“我看你就是世面見得太少，你自己出去打工怕都活不了！”

　　“啊！……”母親說曉用當時被氣得把空箱子狠狠地砸在地上踩爛就揚長而去了。就是這一去，她回家就發現曉用留下紙條消失了……

　　母親說得對，曉用一個人出去打工，就憑當網管那兩千多工資的確是都不夠他抽煙的，更何況他在那兩個期間就拿了五百塊錢，後面工資都沒要，走的時候還是跟親朋好友借了一些錢。還是他後來不忍母親一直傷心才繼續聯系，又或者換一種說法，他的確需要錢。

　　這樣的事其實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以前在他上初中的時候就發生過。那時候班上的一個尖子生在因為一個女生和他打鬧的過程中不小心被劃傷了右手的一個拇指，寄予著一個重點高中的希望苗子受傷了，這可能還會影響到他的中考。無論是老師，同學，似乎都在隱隱針對著那個女孩兒，就像是她犯了彌天大錯，不可饒恕，甚至就連那個尖子生本人也因此暗暗憤恨。曉用說他無法理解，換作是他，他肯定會覺得無所謂， 不希望產生太大的傷害。他當然無所謂了，反正他本來就沒什麽信仰。那時候在班上募集捐款，他們那一團好朋友準備去鎮上的醫院探望住院的男孩，在一個同學家飯館吃飯的時候，有人提到班上募集的款數還不夠手術費用，曉用在去醫院的途中碰見了表叔，於是就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找表叔借了三五百塊，墊了進去。事後他才知曉其實那個手術也就花了一千來塊，他當時一定以為是什麽天價之數，所以才這麽迫切地略盡情誼，哈哈。我們知道後都在調侃他，你還真是大方啊。後來手術挺順利的，也沒有影響到那個男生的發揮，我不知道他之後是不是還在對那個女生銜恨，但其實人長大了都會對那些過往的事不再深究。而那個女孩兒也可能因此長埋陰影，又或者已經在歲月的長流裡遺忘乾淨，都灑灑脫脫了。乃至於到了後來他在鎮上學洗頭的時候，以前在那裡做事的中學同學兼師姐結婚的時候，他的身上都沒有錢，還要找爸媽拿四百送禮，還是爺爺奶奶在說，你本來就沒錢，有份兩百的情誼都差不多了，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對，他一直都是如此自信，在這方面尤其自信。再到後來，他感覺能躲過一場婚禮簡直都是萬幸，身無分文的他已不再允許他這麽灑脫了。

　　怎麽說呢，他好像一直都是那個率性的樣子，或者說，有點傻。那件事對於他而言，的確會有一定教育意義，會讓他有所改善，但更多的就是一種踐踏，他肯定會因此覺得，人不要在卑賤的時候接受任何高貴的施舍，那樣只會讓尊嚴被踐踏得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