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頭又過了去，翻了年他就跟著一個初中同學去重慶了，說是要去他那個同學之前上班的理發店做事。

　　那個時候是我們先走的，他還跟著幫我們拿家裡的臘肉，送到了車站。車子才開，你的母親就已經淚眼漣漣了，靠在我肩膀上的她在不停地抽搐，哽咽，他一直都是個不讓人省心的怪雜種，無論是他兩次的出走，還是其中乃至往後的事情，你的母親總是擔心他那樣的性子一人在外會吃虧。我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看見，就算他看見了，我估計他那個秤砣一樣堅硬的心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裂縫，頂多像是受到了微微的撞擊一樣，產生了小小的震動，然後又歲月靜好了。

　　他在那裡上班工資拿不起來，錢都不夠自己花，然後到了年底，就發生了你我皆知的事情。

　　的確，他後來幾乎每個月都在找我借錢，數量不大，也就一兩百，但我能隱隱感覺到，他不止在向我一個人借錢。他抽煙的確很厲害，像是在他上高中期間就開始了，然後輟學不知去向，出廠又感到迷茫，在網吧兩進兩出，搞美發三番四次，中途還兩度消失，伴隨著這些事件的接連發生，他的煙癮似乎越來越重，開始養成了一種習慣，有事兒沒事兒就愛把煙給抽著，忙碌的時候或許還好一點，能夠有所節製，閑下來真的是一支接一支地扔，一天都能抽到兩到三包香煙。

　　過年的時候就看著他隱隱有點悶悶不樂，話也不說一句，成天把自己鎖在屋裡，躺在床上玩手機，一玩就是一整天，天天都蓬頭垢面的，也不梳洗打理，臉色也在開始泛黃，變得憔悴，滄桑。也不出去玩兒，朋友三四的來找他他也愛搭不理的，就算好不容易地跟人家出去了，嘴巴裡也吐不出幾顆象牙來，人都說他變得更沉默了，不，那種感覺像是沉寂。

　　然後那天，外婆家的表姐夫要請客吃過年飯。席桌間，那個愛嘮嗑的表姐夫酒都還沒喝上幾口就又開始海吹起來了，怎麽去評價那個人呢，能吹，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是宜於交際，但他很多時候都會吹得過頭，就容易讓人覺得誇張，搞笑，甚至有隱隱的厭惡。像是又吹到了身為兒女，要孝順父母，多為父母考慮，不要再晃了，反正就是那些忠義孝悌一堆堆的事兒。說起他的順逆之旅，曾經怎樣怎樣恍惚，如今如何如何安穩，還說起一些家庭之間的悲傷瑣事，本來好好兒一大過年的，他非要跟在酒吧裡蹦迪似的，當個氣氛組，製造點悲傷的氛圍出來，引得表姐和他的父母親眼眶濕潤，血絲半布，隱隱要掉淚出來似的。曉用的鼻子就開始在抽動，眼睛也開始眨個不停，也開始跟著熱淚盈眶了，他急忙抽了一支煙跑出去。母親在中途一直都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也跟著跑了出去。當她們再進來的時候，曉用的眼角就有一點未乾的淚痕，而他似乎都沒注意到似的，不一會兒又開始吹了起來。

　　直到曉用開始站起來，舉起酒杯，他的眼淚再也包不住了，就像是積蓄了很久一樣，開始像荷葉上的大顆水珠成排成列地潸然流淌，幽咽，抽泣，嚎啕大哭，就用了那麽短短幾秒的時間。他真的哭得很傷心，我從來都沒看到過他哭成了這個樣子的模樣，即便是我以前因為那個看不透的女人而被捅了的時候他都沒有表現出現在這樣的悲痛不已。“來，敬大家，新年快樂，我先走了，你們吃好喝好。”他在以一種吞吞吐吐的口氣說完這樣一句話。母親開始有些淚濕眼眶，表姐跟么舅媽也看著不忍，

就在問他是不是分手了，被感情所傷了。說著女孩子多的是，也不要太過傷悲。他搖了搖頭，一口喝了那杯酒就走了出去，跑回去了。　　哼，女朋友，感情。曉用他一個自己都照顧不過來的人哪來勇氣去談戀愛，簡直就像是無稽之談。

　　問他來年又打算幹什麽?他說不做美發了，沒錢，說他要去進廠。他又要去進廠，他怕是過了幾年就又忘記他當初為什麽要離開工廠，就他那個緊張又敏感的性子，我又不得不開始質問起他，你能忍受得了那些怪人的刁難?你能扛得住無緣無故的挑刺兒找事?他拉扯嗓子吼著說，受不了還不是要受著，扛不了不也得扛著，就算他在我面前拉屎拉尿我還不是得看著，我能不開心就不做了嗎?不做了我又做什麽?！

　　我當時就是嗤笑著去看待他那樣說。他的確是不太愛說話，很多時候都是作為一個傾聽者，甚至覺得厭煩了就會走開。這種善於傾聽的人有時思路更清晰，觀點更明確，而且突然冒出來的一兩句話會深中肯綮，簡短凝練。但是現如今很多工作都需要開口說話，他像是就算有了一些觀點，也都人盡皆知，會覺得說出來沒什麽意義似的。

　　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搞得這麽自閉，老是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現在做什麽不用說話?難道你還能當一個啞巴不成?

　　那我還想呢，但是這張批嘴它就是能發出聲音啊。又聾又啞最好，省得聽見那些聒噪的聲音，也不用說一些廢話。

　　你還這樣希望，你腦子是有毛病吧?那人家那些不幸的聾啞人還渴望聽到世界的聲音和說出振聾發聵的話語來呢。對，聽到他說著那樣的話，我感覺他從此前都開始在閉口，他在試圖通過長期沉默，讓自己漸漸失去表達語言的能力，好讓他說話口吃，表達障礙，乃至真的無法發聲。

　　還有，這大過年的，你做出那副樣子給誰看呢?你就不能表現得開心一點，非要讓所有人都跟著你心情不愉快?你看看我，我做過了多少錯事，敗過了多少回家，我有像你這樣哭唧唧地表現出來嗎?你看看別人家，別人就算是再不濟，也都能和和氣氣的，一家人看起來團團圓圓的。再看看我們家，一個個心有所思，各搞各的，一副散亂分割的模樣，人家明眼一看就覺得不和諧。你去進什麽廠，找不著做的就幫著父母分擔一下。你都二十一二的人，也該為家裡想想了。

　　我不想搞那個，我不適合搞那個，你們不是都見識過了嗎?幹嘛非要拖著我去呢?

　　哎呀，曉用呀，我們也這麽大歲數了，也做不了幾年了，再過幾年你爺爺奶奶就老了，你就跟著我們幫我們分擔一下，到時候我們再明確分帳，你不也有工資拿嗎?比你去進廠要多得多吧。

　　對，反正就是這樣，我和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導他，他開始在拒絕，然後在不勝其煩，沉默不語，不給回應。

　　我也跟著你們做過一段時間，對，那個事兒的確還行，唯一有什麽不好的話，可能就是太枯燥了，日複一日地循環往複，大不了想休息了就不去開攤，好好休息個一兩天，或者去玩玩兒唄。

　　我說了這樣的話，曉用開始在對我嗤笑，哼哼。那種感覺很無禮，很是厭惡，像是在嘲諷，譏笑我一樣。

　　你在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我說得不對嗎?這個怪雜種，真是讓人不爽。

　　沒，我哪有在笑?我有資格笑嗎?我哪敢對您這位親哥大人無禮，你讓我搞個啥我又豈敢有推辭之理。

　　嗯，那沒法。你說得倒是輕巧，你見過那裡哪個開蔬菜檔的休息過了?搞這個一年到頭來也就只有年關的時候能休息休息了。累是累了點，但是收入也還不錯吧。

　　父親這樣說著，我就搞不明白，幹嘛這麽死板。

　　嗯，行，你們說啥就是啥，我去還不行嗎?

　　曉用妥協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和父親的幾度遊說起作用了，但他的語氣裡似乎有一點牽強。

　　 什麽叫我們說了算，我們不也在是尊重你的意願嗎?不也在詢問你的意見嗎?你說個話真是陰陽怪氣的。對，這個怪雜種真的是打一出來就開始變得很怪了，怪得我覺得他陌生，像是不認識一樣。

　　然後我就跟父親在和他講一些瑣事，他也沒怎麽在聽的樣子，我的確是還沒搞明白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快就發生了態度轉變，也許是苦於我和父親的一再糾纏，又或者他真的也願意為家裡分憂了。其實我能感覺得到，他在因自己的無能而悲傷，就算是那個表姐夫，也曾不知多少個夜裡在抱著表姐流淚痛哭，成天抽煙喝酒來排遣，經常難以入眠，硬是不把自己給喝醉了就無法入睡。而父母看著他那個無比頹喪的樣子，也隱隱有一點擔憂他沉淪得更深，呆在他們身邊或許能有所緩解，也好照顧著他一點。

　　事實上，他的確是反覆在提，他也說得很對，他能有第一次，就必然會有第二次，他這次過去依然像是在消化和過渡，但是我沒有料想到的是，在那途中，發生了一些怪異又可怕的事情，讓我感覺不可思議，又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