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漸暖,層雲漸開。
太陽越過了海岸,夏天才顯出幾分真實。
有一道青衫身影,橫飛在高空,彷彿飛在燦陽之中。
「來者何——」
城門樓的衛軍統領鄢光友,聲音越喊越低。
他自然是認得前武安侯的。
彷彿從烈陽中走出來的這一位挺拔男子——當初十九歲的前武安侯,前往觀河台之時,便是乘一匹烈焰般的棗紅大馬,從此門昂揚而出。
「望之必得魁名也」。
當然他也是聽前輩講,那時他還沒當兵呢。
近些年齊人從軍者,不崇「武安」,便崇「冠軍」。作為年少封侯的典範,奉此二者,簡直如奉神一般。一者是平民出身,白手起家,列國青年,軍功第一。一者雖然出身頂級世家,卻自立門戶,軍功得侯。
這兩人的畫像,有時都帶回家鎮平安。每逢戰事,還特意拜一拜。
如今這兩人都離國,但離國不離名——只是在太虛閣中轉三十年,懂的都懂。
齊國人,尤其是軍中戰士,普遍把他們當自己人。
「在下薑望,星月原人士,沒有案底,不曾犯事,曾在齊國務工,此番入城是為訪親問友。不知這位將軍,可否通驗?」
作為曾經的金瓜武士,隻任職過一晚的大齊天子寢宮護衛,薑真人對入城的審驗流程,還是很了解的。有驗傳的直接核對驗傳,沒驗傳就大概要問這些。
看著踏驕陽而出、落在身前,煌煌如神隻,卻溫和請示門將意見的薑望,鄢光友如在夢中。
薑望招了招手:「將軍?」
「啊?啊,哦!」鄢光友恍惚驚醒,這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門將大人』,趕緊側身:「請進,這邊請!」
又反應過來,伸手虛攔一下:「這邊,往這邊,從大門進!」
薑望握了握他引在空中的手:「多謝將軍美意,我無功無爵,還是走側門吧。」
說罷便走到了那長長的入城隊伍後面。
臨淄城有一百零八座城門,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整日開放的。即便如此,仍然川流不息,難有空閑時候。
城衛的效率極高,門亭內的文書都是直接用連接政事堂【戶薄】的法器【籍筆】來核對驗傳,一劃便知真偽。劃過之後,本身又是一道防偽印記。
饒便如此,隊伍也行進得很慢。
鄢光友過來送水:「天氣熱,您喝口水。井裡打的,甘甜得咧!」
鄢光友過來送包子:「早飯吃了沒?火頭軍做的,肉緊實,料足著呢!」
鄢光友過來送椅子:「要不您在旁邊坐一會兒?等會人就少了。」
薑望又吃又喝,隻謝絕了椅子:「不坐了,我趕時間。」
鄢光友眼睛抬起:「要不我帶您——」
薑望搖了搖頭:「不能插隊。」
嘩啦啦,前方偌長的隊伍,霎時間分開。早就忍不住回頭打量他的人們,讓出一條路來。
人們不說話,隻給他殷切的目光。
薑望一時沉默。
怎能忘了齊國?
那些期待和信賴,並不會讓你任性自我。只會讓你在前進的時候,不斷地審視自己。生怕辜負,不敢犯錯。
便如道途四樓之於「真我」。
他也不扭捏,拱拱手便往前走:「多謝各位鄉親!」
人群一陣激動。
天下第一的薑望,叫他們『鄉親』哩!
「老鄉!」有人大著膽子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去李家。」
薑望頓了頓,又強調道:「摧城侯府。」
他在長長的隊伍中穿行,走過了城門洞。
在一家開在城門附近的西瓜攤前,用兩錠銀子,包圓了西瓜攤的所有:「這些銀兩,請今日入城的所有人吃瓜解暑——若想貪墨了,要知道重玄勝是我好友。」
賣瓜的老漢搖動蒲扇,樂呵呵地:「用不著博望侯的名字,您的名字更凶一些。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貪您的錢。放心吧!」
要不怎麼說是臨淄人士呢,就連一個賣瓜的攤販,膽量都比旁人要大。實在是身在霸國都城,什麼樣的人物都見識過了。誰都敢調侃。
薑望道:「銀子若不夠,也問他要。」
而後轉身,獨自入城去。
「薑望入臨淄!」
「薑望去了摧城侯府!」
「薑望二證天人,並且掙出天道深海,已得極真,衍道唾手可得!」
這消息像是長了翅膀,很快飛遍臨淄。
很多人這時才驚問——薑望何時二證的天人,何時沉淪的天道深海?
故事在人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發生,又在人們不知道的時候結束了。
這當中的艱難,只有當事人自己咀嚼。
薑望行走在臨淄。
在臨淄經歷過也風光過,痛苦過也痛快過,如今故地重遊,仍然是霧裡看花。
這座城市,大約需要用一生來了解。
好在還記得去摧城侯府的路。
李家是高門大戶,齊國第一世家,往常倒是訪客不多。
摧城侯李正言是個嚴肅的人,不喜逢迎。交結公事而非私事,且常年巡邊,不在府中。李老太君早不理族務,喜歡清靜。而交遊李龍川……倒是去紅袖招更為合適。
李龍川的遺體一路漂洋過海,舟車交替,在今天送到府中。
所以消息再也不能瞞著老太君。
這時節應是弔唁不絕的,但李家閉門謝客。
人們也就不來觸這個霉頭。
很多人只是送些帛禮,聊寄哀思。
薑望自不會被關在門外。
他在這棟宅子裡,是可以參加家宴的人。
相較於還在海外的李鳳堯、晏撫、許象乾等人,他倒是來得最快,先到臨淄。因為趕時間,並不與他們結伴。而是一路全速飛來。
他見過主持喪事的李正書,拜慰過端坐棺前、一言不發的摧城侯,撲在棺上、哭成淚人的摧城侯夫人。
最後也……看了一眼李龍川。
李龍川的屍體如果有什麼問題,輪不著他這個半吊子的仵作水平來看。
他只是真切地看一眼摯友的樣子。
合棺便不再見。永不再見。
滿室已鋪白。
白幡白布白紙。
靈堂中賓客極少,但份量都重。
今相江汝默,博望侯,定遠侯,朔方伯,朝議大夫溫延玉,甚至向來深居簡出、薑望都不曾見過的朝議大夫臧知權……
簡直是齊國高層的小堂會。
還有一人,大內總管霍燕山。
他出現在這裡,自是代表天子來慰問。
「李家是將門,生死是常事。喪禮一切從簡。多有怠慢賓客……」李正書說著待客的那些話。
薑望道:「我去看看老太君。」
遂入後堂,遂往後院。
不同於想象中的任何一種場景。
老太太正在吃飯。
一個人,一碗白米飯,一碟小青菜,一尾肥魚。
老太太用筷子扒著米飯,小口小口地吃著,細嚼慢咽,有一種對食物的虔誠。
聽著動靜,她轉過頭來,看到薑望。
「到吃飯的時間了。我年紀大了,要照顧身體,三餐都不能落下——」她解釋著,招了招手:「坐下來,一起吃飯。」
又吩咐道:「再拿個米飯來,叫廚房多加兩個菜,煎個牛舌,燒個牛尾……嗯,阿望愛吃牛舌的。」
李龍川喜歡吃牛尾。
薑望默默地在老人家旁邊坐下了,姿態乖順。
「好孩子。聽說你陷於天道,現在算是回來了?」老太太看著他。
「是啊,回來了。」薑望道:「有些人,有些事,我根本忘不掉。我是個貪心的人,我什麼都放不下。」
老太太說道:「掙脫天道深海之後,你應該就可以衍道了。這一步至關重要,真正登天蓋世,怎麼這時候來臨淄?」
「奶奶。」薑望說道:「我想著先來看看龍川……也看看您。」
「這不對。」老太太搖了搖頭:「死人不能耽擱活人。」
薑望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在跟李龍川相關的事情上,他實在不願意聽到「耽擱」這個詞。
但誰能比眼前這個老太太更不甘願呢?
一碗米飯端上來了。
老太太親自給他遞上筷子:「來都來了,先吃飯。吃飽了再去奔前程。」
頓了頓,又道:「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你不用擔心我接受不了。當初他爺爺走的時候,也是這麼突然的——那時候正言還在我肚子裡。」
「就是太突然了。」薑望說道:「這不是一件有預期的事情。我從未想過這種事。不知道怎麼接受。」
最後他只能重複:「太突然了。」
老太太說:「吃飯。」
薑望於是就吃飯。
「我們李家是吃軍糧的。」老太太端起飯碗:「端這碗飯,就不要怨。」
她又慢慢地吃了起來,吃得很認真。
這一飯一蔬,都是李家人一刀一槍掙回來的。
她一粒也不浪費。
……
這頓飯吃了很久。
薑望吃光了那碗米飯,也吃乾淨那碟牛舌、那份牛尾,表現得飢腸轆轆。
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李龍川之死有問題。
但齊國與景國之間的談判推進太快,把李龍川的死當做一個冰冷籌碼,幾乎沒有顧慮李家的感受……他是為李家委屈的。
就像當年在迷界,他為自己那些什麼都不知道就犧牲了的部下委屈。
許多年來他變了許多,他比當初強大太多太多。可也有很多地方仍如當初,就連委屈的方式都一樣。
他這次來臨淄,本來是想問問李老太君,有什麼他能做的。
今日李龍川的棺前儘是朝廷大員,李家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影響這個帝國的政治走向。他們當然是位高權重的。
但在具體的李龍川之事上,石門李氏或許有很多的不方便,而今天的他,有超出一定限度的自由。
他已是天下極真,即將衍道絕巔,必然超越李一的記錄,再次創造歷史——那是現世絕頂的位置,任何人都不可以再無視他的意見!
在對抗天人的狀態下,他第一時間去海外,確認李龍川的死因。
在戰勝天人之後,他第一時間來臨淄,願意盡他所能。
但李家什麼都用不著他做。
……
從摧城侯府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入夜。
陪著李老太君聊了很長時間,多是老太太講,他聽。說的都是些李龍川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情。
好像說起一個人的小時候,這個人的人生就還有很久。
但僅以懷念,不能存活一個真實的人。除了凰唯真。
薑望自然是要回重玄家的,但出得李家大門,略瞥了一眼,便徑直走到一頂大轎前。拂開轎前的護衛,將轎簾拉起來,看著裡面正坐的霍燕山。
四目相對,霍燕山微笑示意。
「李家剛出了事,你守在這裡,會讓人誤會。」薑望不太和氣地說。
「不會的。」霍燕山和緩地說道:「我跟摧城侯報備過了,我在等你。」
薑望略略挑眉:「沒人告訴我。」
霍燕山道:「我叫他們不要通知的。不是很緊要。」
薑望也就隨意起來:「哦,什麼事?」
「陛下召你入宮。」霍燕山說。
「……」薑望看了他一眼。
這倒確實是整個齊國「最不緊要」的事情。
霍燕山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請吧。」
薑望也就掀簾入轎,坐在了這位大內總管旁邊。
有時候回想起過去的事情,總覺得像是昨天才發生。
可時光分明已經流逝了很久。
早已物是人非了。
天子身邊的韓令,都換成了霍燕山。換了好幾年。
臨淄城還是那座臨淄城嗎?
大齊皇帝召見的地方,仍然是東華閣。
薑望自不是最初來此的模樣。
但天子還沒到。
所以他仍是孤兀地在這裡等著。
他仍然在修行中度過等待。
修行之中,不知時間流動。
直到霍燕山再次推門進來,小心地侍立一邊,薑望也就睜開眼睛。
天子大步走了進來。
薑望深深一禮:「草民薑望,拜見天子!」
天子隨手一抬:「免了吧!即將真君了,往後你也是君,可以見君不拜。」
薑望道:「草民拜的不是君,是草民心中親近的長者。」
天子擺擺手,在平日看書的位置上坐下了:「這些話聽多了也膩。」
薑望幽幽道:「草民已經很久沒回來。」
天子『呵』了一聲:「漂亮話你當只有你會說?說得比你漂亮的不知有多少!」
薑望道:「草民只是說真心話,不是說漂亮話,您——」
「別解釋,懶得聽。」天子順手取過一本奏摺,一邊打開看,一邊隨口問道:「等了很久?」
薑望道:「差一刻就滿三個時辰。」
天子將視線從奏摺上抬起來,看了他一眼:「算得蠻清楚的。」
薑望道:「我不善虛言。」
天子看著他:「你今天是來算帳的?是不是什麼都要與朕算清楚?」
薑望低頭:「草民沒什麼可以跟陛下算的。」
天子這才收回視線:「剛剛也在修行?年紀輕輕都這個境界了,怎麼還這麼辛苦。」
薑望道:「陛下尚言不能遂意此生,況乎薑望?我不敢懈怠。」
當初天子問他所求。
他說求洞真之法,求真人無敵,求斬心中塊壘,求得遂意此生。
如今幾乎都實現。
大約只剩最後一個,「遂意此生」。將要用一生去踐言。
但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呢?
有人看到了,有人看不見。
齊天子也沉默了片刻。
最後皇帝說道:「玉郎君今日與朕辭行。說他以後要侍奉老母,不再來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