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武門的師兄師弟都去吃飯了,只有王十五還在扛著那根沉重的木棍。
他的手早已麻木,由剛開始的輕松的階段到中途累的渾身發抖得忍受不了,最後咬著牙關堅持過後,一種累到靈魂出竅後起死回生的肌肉記憶湧了上來,那木棍仿佛和自己融為一體,瞄準器死死的鎖住那對聯的第二個字。
王十五當過難民。
他從小沒爹沒娘,吃著鄉裡百家飯長大,吃遍了寄人籬下之苦,這也讓他養成了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性格,有時受那喝醉的族長抽一鞭子,也要賠笑,倘若在那山裡失去了族長的庇護,便失去了在全鄉吃百家飯的機會。
後來大夏百年一遇的大旱降臨。
全鄉的鄉親面對著乾旱到開裂的土地,和日益高漲的田稅,都失去了飯碗。
幾十戶人家全變成了難民。
王十五飯量大,受不了饑餓,他曾和幾十個難民大打出手,就為了搶食那菩薩廟裡的一捧觀音土飽腹,最後拳頭都快打爛了,才得以咽下那些綿細的泥土。
泥土只能緩解腹中燒灼的感覺。
那種渴望吃飽的強烈欲望,促使他上山當了土匪。
那段日子他仿佛行屍走肉,跟著土匪們拿刀子抵著貧農的脖頸威脅著一小袋米糠,也扛過土槍指著難民婦女的眉心,搶奪她們的兒子當作苦力。憑借不錯的身手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逐漸當上了土匪的小頭目,吃飽穿暖勉強能夠滿足。
王十五沒有讀過書,但他每天都叩問著自己的良心,明明已經饑火中燒,但卻每天都因為沾滿鮮血的雙手吃不下搶來的米飯,夢裡夢到被自己殺害的無辜百姓而輾轉反側,在電閃雷鳴的夜裡驚醒。
有一天他問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
王十五沒有讀過書,不認識字,但這個深刻的問題如同惡魔一般纏繞著他。
每天過著傷害百姓的日子,這和朝廷裡那些天下人唾棄的閹黨有什麽區別?
終於有一天,他繳了槍,折了刀,告別了土匪窩,下山回歸了難民的身份。
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良心過得去,終於能每天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天亮,那些被自己殘骸的百姓也沒有再到夢裡來向自己哭訴。
但他還是搞不明白,人生的意義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一路向北流浪著,中途遇見了一個縣令,這個縣令穿著破破爛爛打著補子的官服,親自掌杓,給路過的難民派發自己煮的稀粥。
因為王十五的忠厚和任勞任怨,縣令把王十五留在了身邊。
在縣令的身邊他過的很幸福,每天煮粥發給沿路百姓,百姓的笑臉讓他心靈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救贖。縣令雖然是個高傲的讀書人,但在閑下來的時候會給他講故事。
縣令是當年科舉狀元郎,腹中裝滿四書五經和史記,但空有報天下百姓之心,卻沒長一張阿諛奉承之嘴,在京中得罪了閹黨的人,被貶到此處窮鄉僻元的縣城做一個小縣令。
縣令所描述的京城和朝廷在王十五眼裡猶如那天庭一般雄偉。
於是他充滿了對京城的憧憬。
也充滿了對閹黨專政敗壞朝綱的憤怒。
終於縣令也出事了,在一次酒後揮揮灑灑寫了一片討伐閹黨的詩詞,被看他不慣的下官檢舉,閹黨掌控的朝廷派了東廠之人,拿著偽造的皇帝聖旨【這個時候根本沒有皇帝,只有關在慈慶宮的皇太子】到了這個窮鄉僻元。
那晚燒著巨大的篝火,
東廠的人宣讀完強安在縣令身上罪狀的聖旨,而後五六個人架著那縣令,當著百姓的面活剝了縣令的人皮,那個平日柔弱孤高的讀書人愣是一聲都沒吭。最後將人皮填滿稻草高掛在縣城城門,那血肉模糊的軀體扔進烈火中燒了。王十五在人群散去以後搶救出了一條燒焦的大腿,找了個自認為有山有水的平地,花了兩天兩夜挖了深坑,將縣令埋葬。 那一刻,十幾年來沒流過一滴淚的王十五淚流滿面。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殘酷和不公。
他又一路行屍走肉一般渾僵的朝北,朝著京師的方向流浪。
終於有一天,在筋疲力盡的幻覺裡,他仿佛看到了京師的城門,如此的高大雄偉。
進了京師的城門,仿佛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滿大街店鋪上的招牌都寫著洋文,碧眼黃發的西洋人在大街小巷穿梭著,燈紅酒綠的青樓,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還有晝夜明亮的燈火,縱使天下百姓食不果腹,這天子腳下的京師裡還是一排花綠的景象。
在這和在那些窮鄉僻元不一樣,這沒有土匪窩,沒有青山,沒有綠水,有的只是層層疊疊的飛簷鬥拱,和望不到頭的王公貴府的青瓦紅門。
討不到飯,哪怕是再下賤的苦工都大把人打破腦袋的爭搶,為了混一口白米飯吃。
就在他餓得走不動路的時候,精武門的媽媽在人頭攢動的長安街上遇到了他。
據說她曾經是那紫禁城裡的宮女,可那個時候,她是一百多個饑腸轆轆少年的媽媽。
從進入精武門那刻起,他擁有了一百多號的師兄弟。
精武門有老師教大家識字,教大家當今朝政,也教大家習武強身健體。
在他從前人生的十幾年裡,從來沒有被當過人看,在鄉裡大家覺得他是可憐的狗,在土匪山寨裡大家覺得他只是一杆能用的槍,在縣令那他只是一個傾訴的對象。
在精武門,師兄弟把他當親兄弟,媽媽把他當兒子疼。
在師兄弟的口中,他聽到了比他更苦更悲慘的經歷。
也聽到了真心實意的訴說,和一個個寬厚的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他從一個默不作聲不合群的少年,慢慢融入了精武門這個大家庭裡,跟著師兄弟一齊喊老宮女叫媽媽,媽媽卻總是把恩公掛在嘴邊,如果沒有恩公源源不斷的接濟,大家都餓死了。
於是大家都好奇恩公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恩公可能是京城裡的老臣,大官,權勢滔天。
也可能是富甲一方的商戶,經營著某個大生意。
老媽媽卻說,這恩公是大夏最可憐的人。
每次說起,都會用手帕輕拭眼角的淚花。
這個時候,那個纏繞了自己很多年的問題,又出現在王十五的心裡,人生究竟有什麽意義,自己在這吃著恩公的糧,住著恩公買的好房子,遠離了街頭流浪的命運。
終於有一天,媽媽說,恩公要來看大家了。
所有人洗漱乾淨,換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坐在精武門門口,每個人都一言不發的盯著大街的那頭,期待著某個八抬大轎而來的大人物。
等了大半日,恩公卻遲遲未到,大家餓得肚子都已經開始呱呱叫起來。
這個時候,人煙逐漸稀疏的大街那頭,出現了一個騎著棗紅馬搖搖晃晃的少年郎。
走近了,大家注意到,馬上那少年郎身披一件破破爛爛的黃色袍子,一頭長發披散到小腿,身上沾滿了汙穢,胡須也雜亂的生長著。
媽媽說快給恩公磕頭。
大家毫不猶豫的磕下頭去。
這個年少的恩公竟然衣衫襤褸,宛如深山裡爬出來的野人,甚至比不上在場任意一個精武門孤兒院的少年那般整齊。
恩公在精武門整理了頭髮,剃光了胡須,沐浴更衣以後,仿佛變了一個人,那雙眼睛深邃而雪亮,整個人如同飽讀經書的天子門生。他光著膀子,隨手擲出金元寶,請精武門的所有少年郎到對面酒家吃喝。
王十五很清楚的記得那晚,恩公並沒有擺胯子,他舉著一個破口的酒碗,和每個人敬酒,喝的酩酊大醉後發狂似的又哭又笑,哭得滿臉的淚痕,然後摟著大家真摯的稱兄道弟。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恩公折服了。
沒有人再去想為何恩公是這般模樣,所有人腦海裡都認準了恩公是精武門的大哥,所有人值得為他付出一切的大哥。
王十五收回回憶,一下子脫力癱倒在地上。
他大概明白這木棍是何物,他曾經當過土匪。
這木棍的形狀,乃是洋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