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與此相矛盾的一個事實是,唐代幾乎完全繼承了隋煬帝時期的西域政策,不但對西域各民族分而治之,甚至經略西域時先取吐谷渾的步驟都與隋煬帝如出一轍。而唐太宗、高宗兩朝亦相續大舉征伐高麗,乃至唐太宗臨終死,尤以未能平高麗為念。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我想我們有理由對裴矩,或者說石之軒,在這一階段的事跡進行重新反思。
唐代史官之所以對此持批評態度,原因應該有二。第一,唐代初期,檢討隋朝施政得失的自覺佔據了思想界主流,唐代史官在汲汲於以隋亡教訓為鑒,作此論時不免以成敗論英雄;第
二,不管是經略西域,或者是遠征高麗,都應當放在國際政治的高度來加以考察,唐代史官習慣了以大唐為天下之中,其立論庶不免有一葉障目之偏。
自班固在《漢書》中以“西域”立傳之後,歷代的正史均立《西域傳》。盡管各朝代的西域所指代范圍各有不同,但是否能平治西域成為歷代皇朝強盛與否的一個晴雨表,卻是毫無疑義的。
西域與中原王朝間的關系,取決於深刻的地緣政治的原因。有學者曾指出,長城的大致輪廓與學界所稱的“15英寸等雨線”頗相吻合,這並不是一個巧合。15英寸等雨線一直是農業文明與遊牧文明的分水嶺,一年的降雨量要是小於15英寸就不能從事農業生產,是以長城以北的遊牧民族無法發展出有效的農耕文明。遊牧只能是靠天吃飯,於是北方的遊牧民族在長時間的災難與遷徙中不斷建立起一個個強大的草原帝國向南方進行掠奪與征服,二者在鬥爭中不斷融合,這才形成了今日的中華民族。所以在隋唐之際,草原帝國與中原帝國間的鬥爭,是有著其不得不爾的深刻原因,將突厥對大隋的攻伐說成是憎恨裴矩的挑唆,實可謂是倒因為果。
突厥人原本只是柔然治下的一個奴隸部落,但自西魏文帝大統年間時,突厥與西魏開始結盟往來,從此後走上了爭奪草原霸權之路。在此後數十年間,突厥人橫掃草原,滅國無數,建立起了一個空前強大的超級草原帝國。
突厥的強盛給中原王朝帶來了嚴重的壓力,尤其是時還處於南北分裂中的中原大地,以致於當時的中原王朝不得不爭相向突厥人納貢示好,以免腹背受敵。隋的前身北周亦飽受突厥欺凌,北周武帝甚至不惜迎娶突厥木杆大汗之女為後,而讓他自己的原配竇氏退居側室,其卑躬屈膝的程度一致於斯。另一方面,中原王朝的退讓更加劇了突厥人的氣焰,以致於到了佗缽可汗的時代,其竟公然宣稱:“我在南方的兩個兒子那麽孝順,根本不用擔心沒錢花。”可見此時突厥人自認為其對於中原已經是類似於太上皇般地存在了。
但中原王朝的隱忍只是為了積蓄力量,在北周滅北齊,隋代北周之後,隋文帝自認擁有了一個穩固的北方,而且大隋國力日盛,是以隨即切斷了對突厥的財物供應。突厥為之震怒,當下全力南侵,全面突破長城防線,隋軍盡起精銳相抗,卻仍被殺得節節敗退。突厥人縱橫千裡,所向無敵,直至隋將達奚長儒率兩千隋軍與十萬突厥軍在周桀拚死一戰。是戰隋軍將士晝夜拚鬥,血戰三日,士兵手中武器全部損耗殆盡。隋軍士卒赤手空拳依然毫不放棄,沒有武器便用拳毆擊,軍士手皆見骨,突厥人死傷萬余。而此時血戰到底的隋軍兩千將士幾乎死傷殆盡,達奚長儒自己身被五創,兩處傷口甚至被刺穿,身負重傷。隋軍將士可以說是以自己的生命與鮮血硬生生將突厥人嚇退,這也顯示了突厥的可怕實力。
由此我想我們已經可以明白石之軒在西域的經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在原本一片空白的基礎上,不帶一兵一卒,僅僅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在短短數年間,在西域初步建立起了隋朝的霸主地位,隋煬帝大業四年(公元608年),煬帝祭祀恆嶽時,西域十余國“鹹來助祭”。隨後隋國在伊吾建城並分兵駐守的舉動,由於裴矩的存在,西域各族不但毫無反對,反而深表認同。而石之軒發揮其花間傳人繪畫上的天賦而寫成的圖文並茂的《西域圖志》,遍及西域四十四國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更是成為隋唐兩代經略西域的必備參考書。
此外,石之軒在《大唐》裡最為人詬病的唆使突厥分立的措施,實是對於中原王朝來講,誠可謂是澤及後世,突厥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後,內戰連連,卻又各自奈何不了對方,於是隋國在此時可謂左右逢源,東突厥的啟民可汗甚至不得不采取表面臣服於隋的政策,昔日的老子成了兒子,雖然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但確實已兆示著大隋頗有翻身做主人的氣象。
而且我們必須看到的是,石之軒達成這一目標雖然倚仗了大隋蒸蒸日上的國勢的強大威懾力,但卻不曾因此在西域動過半分刀槍。我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持著石之軒在堅持著使用最和平的手段來解決這個最血腥的問題,但我想,或許,是他心裡午夜夢回時的一個倩影。
由此我們也很可以理解赤手空拳便將西域攪得天翻地覆的石之軒,為什麽會在《西域圖志》中自信滿滿地以“渾、厥可滅”來做結尾。當日的大隋軍容鼎盛,國富民豐,在有了他在西域打下的良好基礎,並有了《西域圖志》這種對敵人形勢的清楚評估文件之後,他的這種信心,並不是完全沒有來由。
當然,在平撫西域的過程中,難以避免如邢漠飛之輩的怨恨與血淚,但國家民族的利益,從來不能僅以正義和非正義來加以考量,否則寧道奇約戰宋缺,就實實在在是無恥之尤了。
在西域的局勢告一段落之後,石之軒的目光又投向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就是高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