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卻一愣,一盒糕餅值不了多少錢,但是她每回出門,從來都不曾考慮過給自己那個不著調的婆母帶些什麽回去,反觀程二太太就不同了,大錢一個子兒不出,倒是慣會用些小恩小惠收攏人心,把程老夫人哄得眉開眼笑的。
雖說自己不討婆母喜歡,她也不能拿她怎麽樣,但被人冷嘲熱諷地針對,總歸是不舒坦。
“你是不是覺得阿娘是不是頂沒用的?”程夫人苦笑,她是家中嫡女,書香門第出身,最重規矩,嫁到承恩侯府這麽多年,始終無法忍受他們那“不羈”的做派,和府裡的誰都處不來,她看不上他們,他們也不喜歡她,雖然靠著強勢的性情把府裡的大小事務牢牢把在手裡,但付出得再多,也落不了好,程老夫人待她也是從沒有好臉色,這日子還不如程二太太和程三太太兩個不當家的舒坦呢。
“若是沒有阿娘,這個家早就散了,阿娘怎可妄自菲薄?”程錦笑著想了想,“只是阿娘為人過於剛直,不擅於討祖母歡心罷了。”
程夫人唇角微勾,她不是不擅,更多的是不屑,她從來就看不上自己的丈夫和婆母,哪裡會願意去搭理他們的喜好,討他們的歡心?
程二太太進門的時候,程家雖然還不是承恩侯府,但安郡王已經登基繼位,眾人逢迎程家都來不及,程三太太進門的時候,程家已經是炙手可熱的承恩侯府了,她們本就存了攀附的心思,自然樂意往程老夫人跟前湊。
而當年她的父親是汝陽縣令,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老承恩侯卻不過只是汝陽縣裡的一個典吏,後來她的父親在安州知府的任上得罪了人,下了獄,差點沒了性命,是通過老承恩侯的關系,搭上了安郡王,由安郡王從中說和,才得以出獄。
那時候無論是安郡王,還是老承恩侯都不曾顯貴聞達,卻能如此義氣相助,他們一家自然是將安郡王和老承恩侯當作救命恩人來看待的。
所以老承恩侯看中了她做兒媳婦,隻略略一提,她的父母便毫不猶豫地要把她嫁給程平,程平生得一副好相貌,瞧著也是個極風雅的人,莫說是她父母了,就是只見了一面的她也是很滿意的。
老承恩侯不是讀書人出身,一輩子都只能乾個典吏,就算程香因為生子有功,當上了郡王側妃,也改變不了他的出身,能為長子娶上進士家的嫡女,對他們家而言,是不亞於程香當上郡王側妃的風光事兒。
這門親事當時也可以算是皆大歡喜了,可問題就出現在程平的附庸風雅上,成親之前,程平在花樓喝酒,與花魁娘子詩歌唱和,傳為“佳話”,程平頗為自己這個汝陽第一風流才子的名號沾沾自喜,卻沒有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徹底傷了待嫁的未婚妻的心。
“那時候我都生出悔嫁的心思了。”程夫人的眼神晦暗不明,這是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提及往事,“你外祖父外祖母把我訓斥了一通,說是男子哪有不尋花問柳的?你父親得了花魁青睞是風雅的好事,為人妻子要賢明大度,不要給他們丟臉。”
程錦的外祖父已經故去了,大舅父在京城翰林院裡任職,外祖母同小舅父一家依舊住在汝陽祖宅,這些年和承恩侯府走得不近不遠,除了年節時例行問候,倒也沒有太多往來,如今聽得這一番舊事,她才明白其中緣由。
程夫人婚後的日子不好過,對娘家未必是沒有埋怨的,尤其是對她的父母,只不過不敢宣諸於口而已,但是劉家再怎麽樣也比程家好,她在劉家的閨閣時光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無憂的歲月了,可惜如今也只能帶著埋怨回憶了。
“去他的賢明大度,只有那些自詡風流的斯文敗類才喜歡成天往煙花之地跑,和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詩文唱和。”程夫人呸了一聲,“那些有正經官職在身的官人哪個去那種地方了?”
程夫人倒是半點都不避諱在未嫁的女兒面前談論這些,她原本也就不是普通的閨閣婦人,否則也教不出程鈐程錦這樣離經叛道的女兒。
“他們也不敢去啊。”
按大梁律,除了公務之外,官員是不準踏足煙花之地的,否則被禦史台發現了,必定是要被彈劾丟官的。
當年的程平只是一個普通學子,自然不在此禁令約束之內,事實上,大梁的青樓做的也都是他們這些年輕學子、紈絝子弟和商賈巨富的生意,花魁娘子們都是經過精心調教的,很有幾分學識涵養,愛才不愛財,那些對商人一擲千金不屑一顧,偏偏青睞才子的佳人,往往更能受到客人們的追捧,而那些學子們也以得到花魁青睞為榮,久而久之,學子們與花魁娘子們的詩文唱和竟然成了風雅的潮流。
尤其是這十幾年,那官員不準踏足煙花之地的禁令,早已形同虛設,畢竟如今在位子上的那些大人們當年也都是追逐著這些花魁娘子們成長起來的。
“我也鬧了幾次,到底還是愛惜這條命,人活一世不容易,有什麽比好好活著更重要呢?”程夫人自嘲一笑,“這是當年我在汝陽時遇到的一個小乞兒說的話,他年紀不大,但四肢盡折,容貌俱毀,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也能活下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掙扎著求生。我那時候就想,連這樣一個人都一門心思想著要活,我有什麽資格輕言生死?阿錦,我們這一生不可能是平安順遂的,總會遇到許許多多不如意,甚至讓你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關口,很多事情那時候覺得過不去,但你咬咬牙,忍過去之後,再回頭看看,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在十六歲的待嫁少女劉芳華眼中,嫁給程平這樣一個浪蕩子無異於天塌地陷,但在如今的程夫人劉氏眼中,只要人不倒,天就永遠塌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