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休很忙,特別忙。
仙霞貫四萬人口,有六七千戶,除去光裕堂和高田幾個村落,均一半,也還有兩多千戶,要是普通的合同也就算了,邦興公偏偏要求把對方的田畝寫上去,不但要求具體數值,還要寫明那塊田在什麽位置、挨著哪,左鄰右舍是什麽。
簽契約從來沒這麽簽的,朱學休很不滿,不過邦興公一句話把他打了回來。
“麻煩一點怕什麽,以後這就是人家的命根子!”
“馬虎不得。”
這一說,朱學休只能作罷,不敢出么蛾子,忙天昏地暗。好在邦興公以前是鄉長,又主持過分田,家裡有存檔。
朱學休帶著幾個帳房、管事,在帳房裡忙了一個多月,清算、寫約,一直等過了十月十五高公生日,土地裡的番薯都收了,北風吹起,這才把合約弄好,然後挨家挨戶的送過去、簽字畫押。
這一送,送朱學休的臉就紅了。
每到一村一戶,總有鄉親時不時拿出水酒、酒釀來招待他,想著自己不喝水酒的名聲,朱學休一狠心,來者不拒,不過依舊是喝到不少酸酒。
沒辦法,不能強迫自己,朱學休甜酒一律喝見底,酸酒就淺淺的咪幾口,意思意思,一圈上來,仙霞貫的鄉親們總算是明白了光裕堂的大少爺不喝酸酒,隻喝甜酒。
這名聲也不好,給人挑挑揀揀的感覺,但比之前光裕堂大少爺不喝水酒,隻喝酒釀的名聲好太多了。
為此,朱學休經常喝的東倒西歪,但還是老懷大慰,覺得一切都值了,要是真用嘴說,不知要解釋到猴年馬月,效果還不見得比這好。
這天,朱學休到富坑村送合約,這是最後一個村落,喝得滿臉通紅。
辦完事情之後,從村民家裡出來,隱隱約約的聽到有人在唱山歌,富坑村也是個半山區,唱山歌的遠比陂下幾條村子要多。
朱學休站著聽了一會兒,覺得不盡興,從身上拉出一條金鏈子,牽出懷表,看了看,四點四十,還不到五點,只是冬天裡,太陽弱,天色已經發暗。
坐在馬背上想了想,朱學休調轉馬頭,帶著人,上了九山,不出朱學休的預料,這個時候,藍念念家裡果然有人,兩扇破舊的大門洞開。
沒出聲,也沒有人通傳,朱學休下了馬,帶著‘番薯’直接走了進去,大廳裡沒點燈,有些陰暗,也沒有看見人影,繼續往裡走,轉過橫巷,終於看到最裡面的一間房裡人影晃動,似乎有些火花,還有人在說話。
朱學休笑了笑,直接走了過去,剛到房門口就看到房間有一張床,房邊上擺著一口破鐵鍋,鍋是有木炭,這是冬天裡用來取暖的。
這種木炭是自家用柴火做的,剛做好不久,所以煙霧比較大,而且火光也大,時不時有小火苗竄起來,朱學休在看外面看到的火光就是它。
床鋪上面躺著藍念念的弟弟,擁著一張舊被舊,小孩子大冬天的蓋著被子也不老實,在床鋪上打滾,藍念念和她妹妹重香就站在床邊上,一臉急色,看著她們的弟弟在床上打滾,翻來覆去。
“哎呦……”
“哎呦……”
“姐,好疼……”
小家夥額頭見汗,捂著被子滾來滾去,還時不時的還眼睛看著兩位姐姐,只是她們站在床邊雖然發急,然而卻始終不動。
“你這是怎麽了,病了?”
“那不趕緊去請郎中?”
“這肚疼看起來簡單,
但有時候就要命!” 朱學休心裡一急,幾步竄了進去,連炮問著,先是問過床上的小家夥,再問床前的姐妹倆,說完後,一對眼睛不停的在藍念念姐弟三人面上掃來掃去,想弄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藍念念聽到有陌生人說話,先是一驚,看到朱學休後又是一愣,再聞到朱學休身上的酒氣,看到他滿臉通紅,有點醉醺醺的樣子,臉色就沉了下來。
正要把臉扭到一邊,不理會朱學休,不想妹妹重香開了口,滿臉焦色。“他沒病,是吃多了番薯粉。”
番薯粉?
番薯粉和肚子疼有什麽關系,吃了番薯粉就一定會肚子疼?
這是什麽道理?
朱學休不明白。
不過重香看到大少爺不明白,趕緊又解釋。“番薯粉裡放了辣椒,福建辣椒。”
福建辣椒就是福建辣椒王、後來改進品種,又稱王中王辣椒,是朝天椒的一種,長出來不是青的,而是黃的,成熟後才是紅的,至於辣不辣先不說,那個黃、那個紅,可以用來做染料,仙霞貫的人都喜歡用它來做菜。
把番薯粉拿來做菜,在仙霞貫周邊有兩種。
第一種將番薯粉和上水,再和上幾個雞蛋,然後在鐵鍋淋上油,一次次的燙成皮,燙出來是一大張,卷起來,切成兩指寬,四五寸長,一段一段,過後再下鍋,放上油鹽、薑粉、蔥末或蒜葉,炒一炒,出香味後倒入清水煮成湯,又香又滑,又嫩又爽口。
第二種是將番薯粉和上水,拌均勻,然後倒進鍋裡文火燜,漲開後,放入薑粉、辣椒、蔥末或是蒜段、油鹽炒一炒,然後再加入少量水燜一燜,直接出鍋。這種方法做出來的番薯粉就像魚凍子,香辣開胃。
第一種做法不但耗時耗力,還需要雞蛋和大量的食油,做的人很少,以藍念念的家庭狀況,朱學休很容易猜到她們做的是第二種,而且她弟弟還吃了不少,番薯粉能夠頂飽,如果有薑,或者是佐料足夠,開胃、好吃,那真是越吃越想吃,停不下筷子,而偏偏九山就是一個產薑的盛地。
“哦……”
朱學休點了點頭,不過馬上就回過神來,對著藍念念姐妹吩咐道:“那還愣著做什麽,趕緊的給他幾個冷飯團,吃下去壓一壓。”
這話一出,小家夥一個滾,直接翻身看著二姐重香,想看看她怎麽說,他家裡多半是二姐在做飯。
重香看到弟弟眼巴巴的看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為難,一臉難色,想了想,無奈,只能轉過臉,看著身邊的大姐。
藍念念也是沉著一張臉,弟弟妹妹看過來,這才拿著眼掃過朱學休兩個,然後又掃過弟弟妹妹,最後才低低說了一句。
“家裡沒飯了。”
沒飯了?
朱學休聽到是一愣,而藍念念的弟弟聽到,一張臉就迅速暗了下來,在床上翻個面,扭著頭,再也不看姐姐一眼,耷拉著腦袋,一副霜打過的樣子。
這家夥,要吃不要命!
看著床上小家夥這樣,朱學休無聲的笑了,心裡也隨著想開。
現在不是農忙,九山村田土較差,物質條件比不上仙霞貫,這個時候很多人家裡一天隻吃兩餐飯,中午10點左右一餐,下午4點半左右一餐。
現在這個點數剛過,藍念念一家顯然是剛剛吃過晚飯,而她弟弟顯然也是在這一餐飯吃多了番薯粉,至於有沒有剩飯,一般人家裡想都不要想。
朱學休樂著,抿著嘴在三姐弟的詫異中解開了扣子,從大衣裡摳摳索索,很快就掏出一個油紙包,上面還帶著體溫。
油紙包鼓鼓的,沒有用繩子捆,朱學休動手把它打開。
藍念念姐妹本以為會是什麽零嘴,但是打開後油紙上油光滑亮,幾乎每一個顆粒都差不多一般大少,很是均勻,堆在一起一片金黃,姐妹倆卻是從來沒有見過,而床上的小家夥也是同樣沒有見過。
正在幾個人疑惑間,就看到朱學休雙手捧著,把它遞到了藍念念弟弟的面前。“這也是米飯做的,……試試,看看能不能壓下去。”
這是米飯做的?
藍念念姐妹倆一愣,兩個人相視一眼,接著又是搖頭,顯然兩個人都沒見過。不過想想,又實在是想不清仙霞貫還有什麽樣的米食,姐妹兩個都會沒有見過,聽也沒有聽人說起過。
姐妹倆疑惑,看來看去,但床上的小家夥卻是不管,一聽是吃的,馬上就來了精神,從床上一翻而起,就坐了起來。
“這是吃的?”
小家夥眼珠子咕嚕咕嚕轉,話沒說完,手就伸了出來。
抓在手裡有點滑,稍微用點力,又似乎要碎成粉。
小家夥用力抓了一大把,感覺抓不住,趕緊的雙手捧著,然後就把腦袋伸進了手掌裡。
“呼嚕呼嚕……”
“哢哢哢喀……”
一陣吸氣和牙齒響,小家夥感覺還沒有用力咬,嘴裡的食物就進了肚子,到底什麽味沒吃出來,隻感覺又香又滑,又脆,最後才感覺有點鹹。
“好吃!”
接著又伸出手連抓幾把,根本不管大姐藍念念沉著一張臉,二姐重香在一旁急急的遞眼色,看到朱學休把油紙包往自己手裡遞,小家夥一伸手就接了過來。
左手托著油紙,右手一把一把的抓。
小家夥吃了幾把,吃出經驗來了,再也不抓滿,小手握成拳,握住一點,然後昂起頭,張大嘴巴,把拳眼對嘴巴,直接往嘴裡溜。
“好吃!”
小家夥雖小,看起來也就十歲左右,還個頭小小,手掌抓起來也不大,但一油紙也經不住他這樣幾下抓,很快就吃完了,手裡只剩下一張黃黃的油紙。
小家夥扔了油紙,感覺手裡有些膩,就想在被子上擦幾下,抬起手來,才看到兩個姐姐登時變了臉色,急急了放下了手,面上訕訕,轉眼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掌,正要采取動作,突然又靈光一閃,抬頭又看向了朱學休。
“還有不?”
這話一出,藍念念還好,沉著一張臉,看出不表情,重香卻是急得差點跳腳,不停的打眼色,滿臉焦急地瞪著弟弟。
藍念念的弟弟坐在床上,兩個姐姐就在旁邊,他有看到,但卻是假裝沒看到,一雙眼只看著朱學休,而朱學休也有注意到她們姐弟三個的無聲交流,見此模樣不由得樂了,翹起嘴,無聲的笑著。
“呵呵……”
重香向弟弟使眼色,是想要弟弟放棄再向朱學休要食物,他年紀這麽小,談不談是不是乞討的問題,只是過多的吃了、拿了別人的東西,很失禮,而且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要是對方不安好心,那家裡會毛都不剩。
當然,重香不太相信朱學休會不按好心,只是她弟弟的吃相很不好,如今又討要,更是沒品相,這樣的很容易讓人看輕,給人不好的印象,所以重香才會這麽著急。
只是重香著急,但她弟弟卻是不急,朱學休也不急,聽到對方在問,朱學休直接把臉轉向了身旁落後他半步的‘番薯’。
‘番薯’見到朱學休的目光,一句話也不說,直接解開了自己厚襖上的扣子,也從裡面掏出一個油紙包,大小模樣和朱學休先前拿出來的一模一樣。
“拿穩!”
看到‘番薯’遞過來,藍念念的弟弟眼睛一亮,嘴裡半句話不說,直接接了過來,拿在手裡依葫蘆畫瓢,吹喇叭一樣,幾下工夫又吃完了。
狼吞虎咽,喉嚨管不停抖動。
“好吃,好吃!”
連讚兩口,吃完,小家夥一對小眼睛又看著朱學休。
沒吃飽?
朱學休暗想,想了一下,面色就變得有些為難。
這東西屬於零食, 他和‘番薯’都沒有多帶,至於屋外面的護衛隊成員,別光說這東西,他們有沒有帶零食還是另外一碼事,竹筒飯和饅頭沒有,因為今天根本沒帶,出家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根本沒想過在外面吃飯。
雷光電閃,只是稍微想了想,朱學休還是覺得讓‘番薯’去問問門外的那幾名護衛有人沒有帶了零食在身上。正要開口囑咐‘番薯’,不想重香先開了口。
“大少爺,別給他,他今天吃飽了。”
“晚飯吃了不少,現在又吃了兩包,他是在騙你的吃的!”
重香示意床上的弟弟,對著朱學休說道:“斧頭經常使壞,不是好人!”
斧頭?
這名字起的!
朱學休暗笑,仙霞貫周邊很少人用斧頭取名,哪怕是小名也很少,女孩子一般是花香梅,男的一般是福壽祿。這小子取名斧頭,難道是小時候喜歡玩斧頭?
朱學休打量了斧頭兩眼,小身板小臉,看著不像,但再看看對方眼睛裡那股機靈、狡黠,又覺得有點像,頓時就樂了。
“呵呵……”
朱學休滿臉笑意,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坐在床上的小家夥。
“呵呵……”
朱學休笑,斧頭也笑。
不過斧頭不是對著的朱學休笑,而是看著他姐姐重香在笑。
聽到重香揭發自己,小斧頭很不情願,眯著眼、聳著眉,笑的齜牙咧嘴,眼巴巴的看著自己的二姐,滿臉幽怨、嘴巴只差沒有問出來,問問對方到底是不是他姐,怎麽胳膊向外拐。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