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
“快……”
不僅前來的遠遠前來的隊伍亂了,戲台這邊、道觀門口也同樣是亂了,鄉親大呼小叫的奔了過去,前呼後擁。周興南也夾在人群中,不過百十米的距離,很快就到了對方一群人中間,圍了上去。
對方看到這邊有人前去,紛紛讓開,很快就讓出一條道,周興南就看到一位年長的老表躺在地上,身邊只有一個半高的孩子,似乎還是個少年人,背上背著一個小小的嬰兒,伏在那位人事不醒的老表身側不停的呼喚。
“公公……”
“公公……”
光聽聲音,周興南也不曉得那位半大的孩子是男是女,尤其是帶著哭腔的時候,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更是無法聽出性別。
見到這樣,周興南也不避諱,直接湊了上去,幫著按那位老表的人中穴,只是連按幾下,那蒼老的老表卻絲毫沒有反應。
心裡咯噔一下,趕緊的伸手一探。
氣若遊絲!
還好,還好!
周興南一陣僥幸,看看左右,發現周邊不是婦女就是身子不高的孩子,成年男子只有倒在地上的這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老人。
周興南不敢耽擱,自己一轉身,就把那老表背到在背上,快步趕了回來。
大步流星,幾步就躥回了真君閣,靠著道觀裡的一根柱子,把那位老漢放了下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高田村的人以及剛才從道路上隨著那位老漢的同行者,黑鴉鴉幾十號人。
“叔……”
“叔……”
周祀民聽到侄子的叫聲,早就趕了出來,看到柱子下人事不知的老漢後面色一沉,趕緊上前,伸手探過鼻息,撐開眼簾子觀察,嘴角還有淡淡的泡沫。
周祀民就在昏迷的老漢人中穴用力按了幾回,看到沒反應,也不耽擱,直接把老表轉了過來,把對方的上衫剝了。
“快點拿個碗來,還有油!”
周祀民讓老漢背對著自己,又使人在前面扶著老漢。
很快,兩個碗就送來了,一個是空碗,另一個碗碗底盛著少少的一些花生油。
周祀民拿起空碗,試過碗口平滑,確認是沒有鋒利或豁口,過後又伸出手掌,將另一個碗底的油塗到了老漢背部,接著就用那個空碗在那位老表的後背上用力的刮了起來。
“叩叩叩……”
“叩叩叩……”
碗口貼肉,刮在老漢瘦骨嶙峋的後背,不時的發出拖動的聲音,以及骨頭磕碰的異響,周祀民拿著碗為老漢刮痧,不間不停的把油塗上去,防止把眼前的老漢刮傷了。
時間只是十幾分鍾,老漢背部密密麻麻的紅斑就開始變色、變的深紅,就像乾枯的血漬,從肩膀兩側,一直蔓延到腰際。
刮痧過後,周祀民揮汗如雨渾身濕透。
感覺眼前的老漢已經有了變化,他趕緊的停了下來,伸出手在對方鼻孔下再探。
氣息綿長,好像是睡著了一般。
見到這樣,周祀民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讓人把老漢翻過來,靠著柱子仰面躺著,又使人把兩個碗拿走,這才對著身邊的侄子說話。
道:“去拿兩碗飯湯過來,放點鹽。”
飯湯就是煮過米飯的水,以前沒有電飯鍋、高壓鍋煮飯的年代,把米飯弄熟都是先煮後蒸,那煮過大米的沸水就叫飯湯。
米飯煮過之後,贛南是用竹子編制的灶籮將水裡的米飯撈起來,盛在側邊開口的斜箕裡濾水,過後再倒入木甑裡把它蒸熟。
這一番操作下來,有意無意,鍋裡剩下的沸水裡,也就是飯湯裡面多多少少總是會剩下一些沒有撈乾淨的米飯,雩縣百姓就會用這飯湯喂牲口、或者是“口饞”時自己飲用。
飯湯裡的米飯是沒有完全煮化的,所以裡面的米飯會沉底,導致湯水上面稀淡,底部濃稠。
現在不在飯點上,老漢又暈迷不醒,周祀民嘴裡說要兩碗飯湯,肯定是要求一碗解渴,一碗充饑。
周興南使人一起,到道觀的廚房裡拿了兩個湯碗,盛了兩碗熱乎乎的飯湯,一碗是稀淡的純湯水,一碗是裡面摻有一些米飯的濃湯,然後在兩個碗裡分別撒上幾顆粗鹽,拿著筷子攪了幾下,一個人端著一碗跑了出來,送到周祀民面前。
周祀民看到兩個碗,先是端著淡湯喝了一口,自己嘗試,確認湯水裡有鹽,又還是熱湯之後,這才把手裡的碗往那老漢嘴前送。
周祀民把兩碗飯湯都給老漢喂了下去,過後又用力按了幾回對方的人中穴,對方這才悠悠醒來。
看到老漢醒來,那背著嬰兒的半大孩子一下撲了上去。
“公公……”
“公公……”
“我,我以為……”
話沒說完,那孩子嚎啕大哭,其他與老漢同行的眾人也紛紛圍了上來,噓寒問暖的問著。
“好些了麽?”
“感覺怎麽樣?”
“你剛才暈倒了,可把我們差死了!”
嘰嘰喳喳,說話的盡是些三姑六婆。其他的只是些半大的孩子,面黃肌瘦,眼巴巴圍著,看著老漢,眼圈裡黑白分明。
老漢看著眼前叫公公的他,滿臉痛惜。看到對方淚流滿面、嚎啕大哭,神情激動趴在他身前不肯離去,老漢強行撐著,鼓起笑臉,伸出手掌在對方的頭頂上摩挲幾下,以示安慰。
“別哭,公公沒死,……我只是累了,睡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好了。”
那個孩子看著最多也就十二三歲,面黃肌瘦、膚色較黑,聽到老漢說話,連連點頭,過後就在身上摸索,悉悉索索從挎在胸前的一個包裹裡掏了出來,捧在手裡,遞到老漢面前。
“公公,你這是餓的,……這還有些吃的,你吃吧。”
“我們就要到了,你看,這裡已經有男人了,……我們馬上就到仙霞貫了!”
被老漢安慰過後,那孩子本來還好些,只是這一說,眼淚又嘩啦啦的流,嘴裡不停的吞口水,顯然也是餓極了。
聽到這話,與老漢祖孫一起前來的眾人都是皆是眼淚長眼淚短,淚水連連。幾個年紀的較小、看著只有十歲出頭的孩子也是面有淒色的站著,神情落寂、彷徨,眼神裡充滿了悲傷。
“……留著吧,我不餓。”
老漢拒絕了孩子的提議,看到對方年小,身上還背著一個更小的,於是接過來,幫著把食物往孩子胸前的包袱裡塞。
或許孩子前負後背,身上捆的嚴實,或許是老漢剛剛病愈,或者是年老體衰,雙手不停的顫抖、用力不穩,手裡的食物居然有一部分因此裂開,碎屑一小片一小片、不停的往下落,惹得那孩子忙不迭的伸出手兜著,捧在手心裡,過後塞進了自己有些發乾的小嘴巴裡。
先前祖孫倆雙手擋著,眾人沒有看清,此時碎屑掉到地上,周祀民等人看的一清二楚,那孩子剛才掏出來的分明就是花生麩。
谷皮為糠,花生殼為麩,花生麩就生榨油之後,剩下來的殘渣就叫花生麩。花生麩的主料是花生殼,但因為因裡面含有少量的花生香,剛剛榨出來之後,有一股特別的香味,油香和焦香混合在一起,很得孩子們的喜歡,喜歡拿一片兩片咬在嘴裡,又松又跪。
只是花生殼到底是花生殼,哪怕是變了個形狀,混了些油脂,變的香噴噴的,但是它到底只是花生麩,乾巴巴的不好下咽,也只有剛出爐的時候,趁著松脆嚼上一兩片,時間長久之後,一旦受潮回軟,那是根本無法下咽。
要是普通時候,仙霞貫的人們哪怕是再沒糧食,吃番薯、雜糧、吃野菜,也不會咬它一口,更不要說用花生麩來當飯吃。
看到那孩子把花生麩當飯吃,艱難的下咽,周祀民的心裡就往下沉,再扭頭看看四周隨著老漢一起前來的眾人,看著皆是無精打采、落魄的樣子,周祀民心裡一片黯然。
“老爺子,你們這是要做怎麽?往哪裡去?”
周祀民問著,只是那位年老的老表卻是有些迷糊。
他暈了過去,不太清楚情形,好不容易弄清原委之後,也不答話,趕緊的要先給周祀民跪下,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周祀民看到對方要行禮,趕緊快步上前,把老漢扶住、攬著他,不讓對方繼續往下跪。
“別、別,我們這不興這一套!”
“老爺子您別給我折壽。”
老漢聽到周祀民這般說辭,又使命攔著,也就停了跪拜的心思,拖著對方滿口子的道謝。
等他折騰完之後,周祀民這才又開口問了起來,道:“老爺子,您這是要到哪去?勞師動眾的。”
“我,……我們是逃難的。”
老漢吞吞吐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祀民的臉色,又看過道觀裡的眾人,最後還是說了出來。說過之後面上一片黯然,隨著他一起前來的人員都面色變的凝重,拿眼看著周祀民。
“逃難……”周祀民舔了舔嘴唇,心裡發苦。
呢喃了一句,目光再一次掃過隨著老漢一起前來的眾人,沉默了許久,過後才過神來,對著身邊的侄子吩咐道:“興南,灶間還有飯嗎,裝出來吧。……如果不夠,把飯湯也端出來。”
“另外再準備些茶水。”
這話一出,隨著老漢前來的一眾人頓時大發好人卡,對著周祀民不停的致謝。
周祀民並不答話,只是以微笑回應,也就是這幾天,真君老爺生辰,道觀裡才會多煮飯,用來接待遠方前來拜會的客人。
要是平常時候,真君閣隻住著幾個守觀人,就是想做好人,這個時候也沒有飯拿出來待客,哪怕是飯湯、開水都不一定會有,冷冷清清。
周興南帶著幾個人,很快就從一旁的偏殿時端出來一個木甑,接著是一鍋飯湯,然後又是幾個開水壺,鐵殼的、竹篾子編制的開水壺殼皆有,最後才傳出來碗、筷、杓子,連帶著還有贛南人特有的霉豆腐、道菜、酸菜之類的鹹鹵類菜式,以及中午吃剩的一些菜式。
是逃難,又是農村鄉下,時值八月,天氣正是炎熱,無論是鹹鹵類還是剩菜都是冷的,但飯是熱飯,也就不窮講究,都在正殿一側的八仙桌上擺開,這裡原來就準備了幾張桌子,專門準備接待客人、戲班子,以及其他工作、雜務人員進食。
年紀最小的坐著,十四五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和幾位婦女全部站著,端著飯碗就在八仙桌前進餐,秩序儼然,看的那老漢連連點頭,面色好看了許多,曉得沒有失了規矩。
趁著眾人喝水、吃湯吃飯的時間,那老漢拉著周祀民,又到了另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問過周祀民姓氏,老漢便開口說道:“周師傅,我是興國的,姓古,活不下去了,這才逃了出來。”
沒有人喜歡難民,周祀民雖然搬出來飯菜招待他們,但臉上並沒有什麽喜色,老漢心裡也是清楚,所以這才解釋道:“托祖公婆奶的福,我也是生了五六個孩子,只是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家裡沒幾個人。”
“最小的一個前年才18,結了婚,生了個崽,只是崽還沒出世,他倒是先去了。”
說到這裡,那老漢面色就變得有些深沉,摸摸索索的在身上亂摸,只是什麽也沒有摸著,周祀民一看,趕緊的將自己的腰上的旱煙杆解下來,送到對方手裡,然後又摸出煙荷包、洋火,一起遞了過去。
“謝謝,謝謝!”
老漢滿口子的謝著,拿著煙杆填上煙絲,狠狠的吸了兩口,過後,鼻孔裡竄出一大團霧氣。“我崽去了,兒媳婦生下崽子時血崩了,也沒保住,也去了。”
“屋裡頭就剩下我們幾個,老的老小的小,我死了不要緊,歲數也大了,但是孫不能死了了,……不然我對不起我的祖宗婆奶、對不起列祖列宗。”
說到這裡, 老漢遠遠的指著隔桌、身上正背著孩子吃飯的半大孩子,以及他背上那看著只有幾個月大小的嬰兒,此時睡得正香。
“所以……,我就帶著幾家人一起逃了出來,都是些左鄰右舍,自己村裡的。”
老漢說道,周祀民連連點頭。
圍剿反圍剿,幾年戰亂,再加上多年的動蕩,雩縣、仙霞貫都好不到哪去,許多家庭都是殘缺的,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一家完整的才是稀少。
興國縣也是這樣,甚至更慘,同是深受戰亂的幾個縣市之一。
說到這裡,老漢轉念一想,才想起還有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了解。
於是趕緊的問道:“這裡是仙霞貫吧?”
“聽說仙霞貫是男人最多的地方!”
PS:聖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