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休把身上的血漬洗去,重新洗漱過後,邦興公等人已經開動,沒有等他一起開飯。
飯局就設在後院,後院裡有一棵枇杷樹,很高很高,足有二十幾米的高度,飯桌就擺在枇杷樹下,一張八仙桌。
在黨(防)和(止)國(和)家(諧)的革(再)命(防)宣傳圖冊或電影電視裡,經常能看到黨和國家的工作人員坐著,面前擺著一張條形長桌,放著條凳,進行招兵、宣傳工作。
這樣的畫面深入人心,幾代人的記憶,但是這樣的畫面並不太符合史實,不符合贛南的民俗風情。
贛南人家裡有兩張桌子,一長條,一正條,若是有人相借,或者是搬動,必定是借出正條桌,而不是長條桌。
正條桌就是八仙桌,也就是家裡吃飯的桌子,村裡人紅白喜事,想多辦幾個席面,都會找左鄰右舍相借。
在冬天,臨近過年,紅白喜事多,八仙桌難得在家裡擺上幾天,多半時間是借出去了,要是遇上吉日,幾場婚事、喬遷之喜同時落成,那是找遍幾條村子才能湊夠數量。
然而——
贛南人的長條桌不可能會借出去,因為它擺在臥室,江西人嘴裡的銀子、票子、票據以及貴重的東西都放在裡面,萬萬不可能會借出去。
實木家具,重量很足,八仙桌和當書桌用的長條桌的重量幾乎等重,有時候長條桌更重,但八仙桌能夠進行裝卸、拆分,能分開帶走,扛在肩上,跑的飛快、但長條桌不能這樣,它必須是兩個人抬著出門,而且無處著手,不好用力,搬起來十分不便,很是笨重。
因此,如果工(和)農(諧)紅軍當年在贛南招兵,用的桌子十有八九不是長條桌,而是正方形的八仙桌。
解放前,贛南的飯桌都是八仙桌,能坐八個人,這個習俗一直延傳到解放以後,到改革開放、新世紀初年,圓形桌才在贛南開始盛行。
到如今,贛南鄉下已經看不到老式的八仙桌,就算有,也不是放在哪個角落疙瘩裡生蟲,或者早就被劈開做了柴火,變成土地的肥料,上面不知道長過多少茬莊稼了。
因為只有一桌,邦興公據北而坐,高據上席,周祀民叔侄遠來是客,兩個坐在東邊,朱賢德坐在邦興公對面,等朱學休出來,直接就上了西座。
說到上席,全世界只有亞州,甚至是說受到中國儒家文化的國家和地區才有這樣的風俗。
自古以來,因為上席的事情,不如發生過多少故事,有多少親朋好友因此翻臉,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洋洋得意。但是上席怎麽去區分,估計有很多年輕人並不是太懂,這和方向、屋形有關系,不管是屋裡屋外,只看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以及中堂方向,來確定上席在哪個方位。
贛南是丘陵地帶,地理風水中又講究建房要掛角,主院坐西北向東南,而且它的中堂也是在這個方向,所以主院的上席位置就在西北方。
或許是因為剛剛出了事情,且而出的還是人命,飯桌上很安靜,只有默默的吃飯聲音,而朱學休出來,也是二話不說,直接開動,他早就餓的頭暈腦脹。
贛南請人吃飯規矩多,只要是主宴、正宴裡,雞鴨牛羊鵝豬都可以上,但豬頭、豬耳朵、各類內髒不可以。贛南人家裡常見的道菜、水瀨菜、酸菜、霉豆腐通通不可以在正宴裡上餐桌。
排骨可以上,但必須是油炸過,俗稱燒骨子,一塊一塊的外焦裡嫩,不然就是煲湯,
餐桌上必定有一道湯。 豆腐可以上,但白皙皙的不可以,必須先上色,染上金黃(也是用油炸),有炸的老和嫩的分別。
在贛南,豆腐是很特殊的一樣,油炸過後的豆腐,能祭祖、能待客、又能改善生活。加上其做法繁多,能多樣配菜,葷素皆可,做法千變萬化。因此,為了方便,經常有人將豆腐炸好,多放鹽,長時間存放,留著待用。
寫到這裡,請容筆者插一個小故事,大家當笑話看。
話說鄉民在田裡做活,臨到飯餐時間,回去吃飯,看到不遠的同村人、熟悉者,總會開口叫他一起回去吃飯,而對方也多半會拒絕。
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多少誠意,無論是開口請吃飯的,還是的被請的,都幾乎知根知底,曉得對方不過是嘴裡客氣,風俗如此,彼此家裡不會相差太遠,沒道理無緣無故去別人家裡蹭飯,你直接拒絕就好。
然而,有些好愛開玩笑、幽默感強的人,拒絕的理由就會五花八門,其中流傳最多的就是:
“不去,發霉的豆腐角我家也有!”(角念gou,音同勾。)
呵呵,從這句話,相信大家可以看出豆腐角在贛南的流行程度,也知道為什麽豆腐角為叫做家常豆腐,實在是家常食用、招人待客的必備良品,而且有的人新鮮的不要,就喜歡時間放長以後的那股子霉味。
當然,這是一般人家,主院經常有人來往,也沒有人愛好發霉的豆腐角,所以豆腐都是新炸的,沒有長時間存放。
擺在朱學休面前的最近的就是一道清炒豆腐角,豆腐炸的嫩,金黃金黃,青椒剁小段,拌著少許的肉沫,炒一炒,燜一燜,又香又嫩滑,停不住嘴,吃的滿頭大汗。
幾碗飯下來,看到碟子裡差不多去了三分之一,朱學休這才沒敢再去筷子,換了旁邊的魚丸、肉丸下手,又夾了幾下遠點的蕎頭炒豬肉,多瘦少肥,要是全用瘦肉,體現不了蕎頭這道菜的濃鬱香味。
年輕人吃飯快,一陣狼吞虎咽,等邦興公等人吃完時,朱學休也差不多吃完,數人換上茶水,也不下桌,等著邦興公發話。
邦興公也沒拖延,拿眼看了一眼埋頭苦吃的孫子,開了腔。“周保長與你父親同年,是你同年爸爸,怎麽見了面也不打聲招呼,不見你喊一聲。”
“沒點規矩!”
邦興公埋汰著孫子。
今天接周祀民下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幫他下定最後的決心,讓高田村與光裕堂站一起、結盟,而邦興公這樣開口,明面上責怪朱學休不識禮數,暗地裡是為了攀交情,拉近彼此雙方關系。
朱學休不懂這些,也沒考慮這麽多,只是露著嘴微微一笑,沒說其它。在贛南,同年爸爸的說法很盛行,但是叫別人同年爸爸的還真沒有幾個,朱學休也不屑為之。
“呵呵……,自家人,都這麽熟了,用不著這些虛禮數。”是周祀民開了口,幫著朱學休解圍,嘴裡說著,還把旱煙袋裝上了,點著,吸的叭叭的響,賊溜。
“祀民說的是理,我們都是熟人,來這裡你也不是一回兩回,興南第一回來,過會讓他領著他四處走走,熟悉一下這裡。”
邦興公打量著周興南,他很樂意周祀民帶著他侄子前來光裕堂,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果然,邦興公話音剛落,周祀民就出了聲,不過卻是反對。“算了吧,以後說不定他也會常來,要做什麽不得?”
“今天他就坐在這裡,大少爺也在,大家熟悉熟悉,以後真有什麽事情,也算是曾經照過面。”
周祀民反對,這樣的說辭,邦興公不以為意,反而臉上有了笑意。
“呵呵,祀民考慮的就是周全,什麽事情都考慮到了前面。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有這麽大的一個侄子,不像我,幾個崽走的走,散的散,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邊上這個半吊子,上不上下不下的沒個正形,經常被氣得半死。”
邦興公這是誇周祀民有個適合的接班人,並損低朱學休。不過周祀民聽到邦興公的誇讚,臉上並沒有什麽喜色,反而心事重重。
“邦興公別誇他、說好話,這也是沒有辦法。”
周祀民說道:“這年頭一年比一年亂,好事說不壞,說不定今日還好好的,明朝(zhao)就不見了。今天大少爺一大早來請我到陂下吃早飯,我就把他帶來了,為我們高田和光裕堂的事情做個見證,以後真出了什麽事情,他也熟悉。”
聽到對方這樣說,邦興公曉得周祀民原則上已經同意和光裕堂站一起,邦興公心裡樂意、高興,只是他的臉上沒有笑起,而是正顏的點點頭,道:“嗯,這樣好,那就讓興南他們兩個坐著。”
“嗯,這幾天一直在各條溝裡、嶺上到處轉,尋找給後生人藏身,大半夜都還沒有睡,沒時間過來(陂下)。這不,大少爺今早一來,我就過來了。”
“正合我意,呵呵……”
周祀民笑眯眯的,說的大聲,這話說的更是明顯,邦興公幾人一聽,更是高興,心裡明了。
不過就在這時候,老曾和曾克勝回來了,來到後院,匯報他們前去別動隊的撈人情況。
“什麽,就撈出五個人,其他人沒有撈出來?”
“全部是那幾姓的人嗎?”
老曾和曾克勝兩人還沒有匯報完,朱學休就不滿了,他可是當著眾人的面,承諾幫鄉親們撈人,沒想到是這麽一個結果。
“不,除了那幾姓之外,還抓到了七個,不過鄒乾事不肯放人,說是他們當時持槍,打傷了別動隊和縣大隊,只有這幾個肯放,包括長坑的那個易懷洋,每個人八十,洋田那個沒給。”
老曾解釋,不過聽到這裡,朱學休又有不滿,幾乎跳了起來。
“這麽貴,去年不是還是二十塊的麽,現在怎麽這麽多,別動隊這是獅子大開口?”
朱學休不滿,朱賢德也是驚訝,這價格實在是有些離譜,一般的人累死累活,一年到頭一家人都攢不下幾塊錢。
周興南也是這樣,有些驚訝,不停的打量著桌上眾人的反應、表情,只有邦興公和周祀民老神在在,絲毫不以為奇,周祀民聽到朱學休的話,更是直接出口解釋。
道:“大少爺,二十塊那是去年正月的價,過後就是三十塊,再到下半年就是五十,嶺北、金坑都是這個價,如今漲到一百也是情有可原,想得到的事情。畢竟打傷了別動隊那麽多人,醫藥費安家費都要不少。”
“鄒乾事算是很厚道了。”
周祀民說到這裡,遠遠的看了朱賢德一眼,不動聲色。
要是以往,在這種私人場合,他絕對是直呼鄒天明其名,不會稱之為鄒乾事,贛南的老百姓對別動隊那是恨之入骨,當面上叫的再好聽,暗地裡也是沒有半點尊重,在私下場合都是這樣。
不過這一回,周祀民說的是公道話。
別動隊打著征兵的招牌,四處抓人、放人,瘋狂斂財,做的是光明正大,明碼標價,簡直是沒有半點人性,然而這的確是行情,不算是意外,鄒天明是蕭規曹隨。想到這裡面還帶著別動隊和縣大隊的二十幾個傷員,這價格還真是友情價,十有八九是賣了朱賢德的情面。
老曾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看到周祀民不動聲色的看了朱賢德一眼,馬上知情知趣,開口就講道:“是的,周保長說的在理,嶺北、金坑、溪頭、梓山,雩縣周邊這些地方都是這樣,今年一開春就是八十。我們仙霞貫兩年多沒拉過壯丁,所以大少爺你不清楚。”
“今天在仙霞貫(這裡是指仙霞貫鄉的那個名叫仙霞的道觀,它坐落在仙霞墟旁邊),除了我們,其它幾姓人都是要價一百, 這的確是賣了賢德少爺的情面。”
“賢德少爺,您這臉面值錢,一出手就掙了幾百塊,今天沾您的光了。”
說到這裡,老曾還特意扭臉,向朱賢德拱手示意,表示佩服。
“哈哈……”
眾人哈哈大笑,周興南陌生,有些靦腆,但也一樣笑著,眼睛眯成了一道縫,打量著朱賢德,而朱賢德卻是一臉苦笑,連連搖頭。
無論是八十塊,還是一百塊,那都是天文數字,普通的民眾、老百姓家裡,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攢的下來。
不僅朱賢德苦笑,朱學休也很不滿。“這也太貴了,這樣做,能有幾個人能贖的回來,別動隊這是想票子想瘋了,不擇手段。他就不怕別人贖不起,他們怎麽不去搶,這樣更快!”
朱學休不滿,嘴裡一說,幾個人都點頭,不過周興南卻是不同意,道:“話不能這樣講,他們本來就是在搶,只不過搶的是老百姓,這樣沒風險。要是有錢的人,拿著槍,他們還不敢去搶,有風險!”
“至於贖人麽,哪家哪戶不在贖人,能去贖人的都是大戶、有錢人,村裡、鎮上面有頭有臉的人家,鄉裡鄉親的,抹不開情面,總是要當冤大頭。就好比老爺子您和大少爺,不就是去贖了麽。動隊已經是把它當成了買賣,買賣,沒買的他能賣嘛!”
周興南這麽一說,眾人又覺得有理,紛紛點頭。
只是這樣一來,心裡更別扭、更難過,這是被人當了冤大頭,不是被蒙被騙,而是出的心甘情願,不得不低頭,不能討價還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