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慘了嗎?”
朱學休喃喃自語。
壯嬸就站在他的身旁,渾身是汗水,聽到他這般問,也沒有多想,面色慘白,接口便說道:“能不慘麽?”
“連續兩年,普通的人家裡誰能頂得住?”
壯嬸告訴朱學休,道:“如今家裡有顆番薯吃的已經是好的了,就像是過年,許多人家裡連番薯都拿不出來,一家人咽糠。”
“(米)糠那東西,要是蒸熟了,用點蠻(力)也能咽下去,但是小孩子能吃麽?”
“我的兩個外孫才幾歲?過了年才喊八歲,滿打滿算七歲還沒有!”
說到這裡,壯嬸兩眼通紅、淚水磅礴,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她抬起手袖不停的擦著,本想用藍裙,習慣了使用它,只是手裡抓過去,才記起藍裙裡面還兜著番薯,只能改用袖套。
朱學休很不習慣這樣的場面,看到壯嬸哭泣,搖頭晃腦的往外走。
“別哭了,趕緊的想辦法……對了,你是準備晚上過去的吧?”話說到一半,朱學休醒起壯嬸晚出早歸,就是將當天的收獲送到外孫手裡,於是轉過頭來看著壯嬸,轉而說道:“那就別去了。”
“我安排人把他們接過來,就說是你想他們,經常想看到他們,讓他們來住一段時間。……回去的時候,我們院子裡是不是還有番薯?”朱學休問著壯嬸,見到她點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於是接著說道:“那麽走的時候送他們一擔,……別拒絕!”
朱學休搖著頭,道:“我們雖是同族,又是同一條村子,但往前七八代都可能不是一家人,只是如今你在這院子裡做事,進了一家門,那就是一家人,我阿公不曾虧待你,我也不想虧待你,你就好好享著你的福!”
“大少爺……”
“別叫,叫什麽?”
朱學休知道壯嬸為什麽要攔著自己,想著勸他,但是朱學休不準備接受,更不想去聽,他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搶先說道:“我堂堂光裕堂大少爺,如今光裕堂的話事人,難道想幫下自家人還不行麽?我沒拿公中的,我用的是我自己的,吃的是我自己的,難道我少吃兩個番薯,接濟一下親戚也不行?”
“這是哪家的道理?”
朱學休鼓著兩個眼,眼看著壯嬸,嘴裡越問越是大聲,怒不可歇,發現她像鵪鶉一樣站在灶房的門後面,手裡不停的抹淚,朱學休不由得有些心軟,於是柔聲地對著壯嬸道:“放心吧,沒人會說我的,文姚公不會,別的人也不會。”
朱學休搖著頭,不停的搖頭。
“就算會,我也當他是放屁!”
衝著地面恨恨的吐過一痰口水,朱學休轉身就走,嘴裡恨得咬牙切齒。
朱學休這個樣子,把壯嬸嚇的心裡惶惶。
她雖然號稱不講理,但也要看對方是誰,別看朱學休一直繞著她走,但是壯嬸的心裡還是有些懼怕他,光裕堂大少爺的名頭不小,雖然雙方沾親帶故、又在一個院子裡幫襯了那麽久,但壯嬸骨子裡還是有些害怕朱學休。
或許這就是說提狠人怕狠磨,像壯嬸這樣的“狠人”就必須朱學休這樣的“狠人”才能壓製,當然也有可以是天生男女有差別,隨著朱學休年紀日長,威嚴漸盛,壯嬸的膽子越來越小,就如她當初懼怕邦興公一樣。
“學休仔……”
壯嬸叫著,以前一直叫大少爺,今天突然叫了學休仔。
她激動的看著朱學休,追了出去,追到朱學休的身前,開口問道:“學休仔,族裡會賑災嗎,文姚公可有說過?”
壯嬸兩眼亮晶晶的看著朱學休,一眼不眨。
每每仙霞貫受災,鄉裡總有大宅巨戶出面賑災,這才有了仙霞貫不倒的聲名,如今又是受災,許多人都在堅持,想著會不會有人出面救濟百姓,壯嬸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仙霞貫人,自然了解這些,也有著期待。
只是時非當晶,她不敢肯定光裕堂今年會不會賑災,所以有些緊張,雙手捉著裙角,緊張兮兮的看著朱學休,朱學休聽見,轉過向頭看著她,面色有些嚴峻。
“會,我們肯定會賑災,只是到底什麽時候,文姚公還沒有和我說過,沒有透過底。”
朱學休點著頭,道:“不過想來還是需要一段時間,我們一家根本救濟不過來,我們沒那麽多的谷米。”
朱學休說的很肯定,只是對於具體的賑災日期卻是不敢肯定,看著壯嬸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試著猜測道:“可能是三四月,也可能更遲。”
“你要有心理準備!”
朱學休告訴壯嬸,他曉得壯嬸為什麽會這樣問,想的就是通過賑災,女兒家裡又能堅持一段時間。只是朱學休手裡的糧食有限,根本無法大范圍的賑災,而且就是真的有很多糧食,光裕堂也不可能敞開了供應。
這種事必須由族長和族老們決定,朱學休雖然身為話事人,但身份地位不夠,年紀太輕,反而不好置啄,只能保持沉默。
說到這些,朱學休身上長期做為決策者、上位者的氣息就透了出來,面色嚴峻、眼神凌厲,兩眼炯炯有神,目光掃在壯嬸身上,壯嬸登時禁不住的感到有些寒意,情不自禁有些畏縮。
“嗯,我曉得了,謝謝大少爺。”
又變成了大少爺,壯嬸感覺到害怕了,不過心裡總過有了底,不住的點頭。“我這就讓人駕車去把他們兄弟倆接過來住幾天。”
兄弟倆自然是指壯嬸她的兩個外孫,壯嬸嘴裡那像極了一對雙胞胎的兄弟。
看到壯嬸不斷的點頭,朱學休也是點頭,靜靜的拿眼看著她。
暗淡的晨光裡、燭火昏黃的照耀下,他總感覺眼前的壯嬸似乎有些不對勁,以前她是真壯實,而現在看著,怎麽都覺得是有些虛胖,臉上、手上的光澤似乎是浮腫帶來的反光,而不是原本的膚色,或者發汗後的發光。
壯嬸看著有些勞累,有些憔悴。
朱學休眯著小眼睛,打量了壯嬸許久,但是始終不得要領,想想這些時日壯嬸白天要在院子裡忙著,晚上還要趕二十幾裡路的來回,把食物送到外孫手裡……
朱學休搖了搖頭,離開了煮豬食的灶房。
回到院子裡,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朱學休沒有想著睡個回籠覺,而是直接走進了小書房,呆呆地坐在椅子裡,半天沒有動靜。
沉寂了好幾個鍾頭,管清心才出現在小書房裡,出現在朱學休面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道:“我還以為你去哪了呢,天沒上就起來了,半天不見回去……”
管清心絮絮叨叨,囉囉嗦嗦的說個不停,手裡拿著一件襖子,想著把朱學休身上的睡服換下來,說了許久才發現丈夫似乎有心不對勁,面色比以往陰沉、凝重,鼓著眼,不說話。
看到這些,她不由得有些驚訝,出聲問道:“怎麽了,這是誰惹你了?不高興?”
管清心看著丈夫,一臉的擔心。
朱學休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管清心深知這一點,嘴裡雖然這樣問著,但是心裡卻是曉得朱學休多半是因為在院子裡呆的時間長久,長時間沒有出門而鬱鬱不歡。
“沒有。”
朱學休無聲的搖著頭,把身上的睡服脫了,然後換上襖子,一邊更換衣服,一邊嘴裡淺淺的說道:“我只是心情不好,過一會兒就好了。”
朱學休經常這樣說,管清心也經常能聽到這句話,只要朱學休說過這句話,朱學休的心情總是不好,但卻不一定如他嘴裡所說的過一會兒就能夠變好。
只是管清心卻不知如何去安慰丈夫,有的時候,朱學休將心思埋得很深,雖然曉得他為什麽不高興,但卻始終撓不中那個點,沒有辦法讓他高興起來。
“要不你再坐坐,我弄點酒菜……”管清心有些遲疑的問著,臉上盡是擔憂。
不過,朱學休的興趣顯然不在於此,作為一名二十四五的年輕人,他正是能吃能喝的時候,無肉不歡,平時有事無事之時,總是喜歡弄點小酒小菜喝上幾口。
然而,今天的朱學休明顯沒有什麽這些興趣,低著一張臉,輕輕的搖頭。
只是正搖著,看到妻子兩眼看著自己的臉面,朱學休突然醒起,開口說道:“不用了,我還沒有洗漱,我這就去洗過。”
說完,朱學休就往外走,隻留下管清心滿頭霧水,站在書桌前憂心的看著他。
有些時候,伴侶過於聰慧、或者性子過於跳脫並不是一件好事,或許你永遠都無法猜透他/她在想些什麽,又在想做些什麽,管清心不笨,可以說很聰慧,也極為幹練,但是對上朱學休在突然之間作出這樣一段,她一樣表現的有心無力。
管清心不曉得朱學休為什麽會這樣,是擔憂,還是在沉悶,還是因為其它的事情傷了情懷,她根本不曉得早在幾個小時以前,朱學休在天色未亮之際,陪著壯嬸一起偷了自家和族裡的豬食!
正月裡,天氣尚冷。
朱學休夫婦倆沒有在後院的屋簷下擺開,而是選擇在後廳的八仙桌上吃飯,兩個孩子一個立在騎籃裡,一個坐在木童車上,就在吃飯的八仙桌旁不停的搖晃。
管清心端著飯碗,一邊吃著一邊哄著兩個孩子,嘴裡咿呀有聲,兩個孩子時不時的和著,母慈子孝。
看著這些,朱學休的心情莫名的變好,端著飯碗連吃了風碗,手裡還拿著一條番薯吃的正香,興致昂揚。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管家老曾打開廳門,從前廳裡跑了進來,走到了桌前。“大少爺,吳鄉長求見……”
老曾說話的時候,朱學休手裡抓著一根番薯。
薯方方平衡車蒸熟,又從飯甑剛剛拿出來,燙的無法久持,朱學休只能拿在手裡不停晃動,將番薯在雙手中移來移去,免得被燙傷。
他低著嘴,嘴裡不停的哈氣,吹著番薯上面散出的熱氣。
“呼,呼……”
聽到老曾這麽說,說是吳國清求見,朱學休頭也不抬,嘴裡不停,脫口便道:“不見,告訴他,就我說被禁足了,概不見客。”
朱學休說的理直氣壯。
他曉得吳國清為什麽會前來求見,也知道對方已經來了三四回,但是朱學休沒想過答應對方什麽,所以就將文姚公當初的勸說變成了禁製,說的理直氣壯。
要是以往,朱學休說過這番話,老曾就總會出去送客,將吳國清打發了。
只是這一回,還不等老曾轉身,前面的與前廳相隔的大門就被推開了,吳國清出現在門外,然後走到了桌前。“大少爺,老爺子是說將你待在家裡,但是沒有說禁足,更沒有說讓您不見客。”
“大少爺,你就行行好吧,鄉親們等不及了,馬上就要餓死人了!”吳國清拱著手,不停的作揖。
管清心看到他入到後廳常,趕緊的把碗裡吃乾淨,放下筷子與吳國清致意問候之後,在老曾的幫助下,帶著孩子離開了這裡,將後廳留給了朱學休和吳國清倆人。
“餓死人?這兩年哪一年不餓死幾個人?”
“難道我以前聽到的消息都是假的,那些餓死的不是人,都是畜生?”
朱學休假意的問著吳國清,面色嚴厲,但眼神上卻有些玩味,死死的看著對方,嘴角微翹,掛著淡淡的笑,若有若無,又似乎是很明顯,笑容裡帶著淡淡的譏色,嘴裡還是暗諷。
“別,大少爺,你別這樣看著我,也別這樣說,我招架不住。”
“真的招架不住!”
吳國清嘴裡這樣說,雙手擺在眼前,不停的搖擺,身子往後後退,但是退著退著,不知不覺之間,居然又退到了朱學休的身邊,好生奇怪。
“吳某接掌仙霞貫以來,同樣也是勤勤懇懇,但是能力所限,不如邦興公遠矣,死些人口實是難免,還請大少爺不要見怪。”
“這實是怪不得吳某,或許比上不足,但是仙霞貫比其他鄉鎮,已是好的太多,還請大少爺明鑒。”
吳國清拱手抱拳、雙手作揖,臉上一幅誠惶誠恐的樣子,不停的冒汗,印堂發亮。
朱學休不曉得對方這是做賊心虛,還是因為睜眼說瞎話而流汗,還是真的誠惶誠恐,只是看他的樣子,朱學休認為多半不是後者,哪怕真是多者,也不是因為仙霞貫餓死幾個人而誠惶誠恐。
他兩眼發青的看著他。
吳國清並沒有害怕,看到光裕堂大少爺這樣看著自己,他進一步為自己解釋道:“大少爺,以前死是的一個二個,三個五個,最多也就是十個八個,但是如今貴堂要是再不開倉賑災,死的人口怕是要成千上萬!”
吳國清明顯是危言聳聽,但是朱學休曉得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如果仙霞貫各大姓氏再不出面救濟鄉民,大難可能就在眼前,時間並不能拖多久。
然而,朱學休心裡怎麽想是一回事,臉上的表現又是一回事。
他聽到吳國清的話,面上大怒,把嘴裡剛剛咬到嘴裡的番薯皮直接吐了出來,噴到了桌面上,從條凳一蹬而起,脫口便道:“放屁,什麽叫我們再不開倉?”
“仙霞貫或官府哪個條款或律令寫明了我要賑災,或者是接濟他人?”
“沒有!”
朱學休指著吳國清問,然後自問自答,鼓著兩個眼睛看著對方,嘴裡說道:“沒有哪條寫著光裕堂必須賑災,也沒有哪條寫著我要去救濟他人。”
“他們吃不飽關我毛事,這是鄉政府的事情,是你這鄉長的職責!”
說到這裡,朱學休將手裡面變涼的番薯填進了嘴裡,幾口之後囫圇吞下,再將嘴巴裡吃剩的番薯皮吐了出來,再端起面前的飯碗將裡面的白粥一掃而盡,盡數吞進了肚子裡。
他雙手一手,將碗筷扔在桌面上,然後推倒,接著挺直腰杆、站直身體,指著桌面上吃剩的番薯皮和側倒的空碗,對著吳國清說道:“你看,我現在吃的是番薯和白粥,能像是有錢的主麽?”
“這樣能救濟他人麽?”
“我就不是一個有錢人!……你找錯人了,你找其他幾家去,我幫不了你!”
朱學休揮著手,手指著門外,臉上盡是厭惡和嫌棄,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和怨意,逐客之意盡顯,示意著吳國清離開。
吳國清看見,一臉的苦色。
PS:今天有些晚了,各位多多擔待,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