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送點米過去?”
朱學休如此說道,他希望管清心能代他為花妹兒提供一些幫助。
花妹兒出嫁之後,先是公爹病倒,後是家婆病倒,現在聽說她的丈夫身體也不太好,需要常年服藥,當初準備用來建房的嫁妝基本使用在這裡面,房子至今還沒有出現。
用不了幾年自己蓋房自已住,有錢有票子……
花妹兒當年的願望沒有實現,但是她拒絕了朱學休的幫助,雖然沒有明言拒絕,但是從她這些年從來不在院子裡或朱學休面前出現,她的母親也不在朱學休的面前提起女兒的事情……
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花妹兒不說,四婆婆也不說,但是朱學休依舊有她們母女的心,願意幫助或者是關愛她們,然而他的話剛剛說出口,管清心就接上了。
“送過了,她沒要。”
管清心依舊是言簡意賅,語氣中無比的沉重。
朱學休聽見,只是輕輕地點頭。“嗯。”
既然管清心這樣說,那麽花妹兒家裡就應該還有糧食,以花妹兒的能力,在已知的情況下,借助光裕堂的渠道,搞到度日充饑的口糧應該不是太難。
方天成娶了一個好老婆,朱學休也娶了一個好老婆,只是……花妹兒似乎嫁得不好。
朱學休心裡這樣想著。
花妹兒家裡能這樣,不缺糧食,這讓朱學休內心放心不少,然而屋子裡依舊是沉寂無聲,偌大的院子,三四個廳落一片沉靜,仿佛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沉重的無法透氣,壓得他們夫妻倆喘不過氣來。
昔日喧雜的算盤聲、走動的聲音,仿佛都已經走遠。
除了管家老曾這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之外,‘番薯’、陳婷婷、壯嬸、老六,這些昔日交近的朋友和親人都似乎有意無意之間的與朱學休、管清心夫婦走遠,鮮有再來出現這院子裡。
這些人都是善良的……,朱學休心裡這樣想。
他曉得他們這是為自己夫妻倆好,少些露面,免得被別人知曉光裕堂的大少爺就呆在家裡,哪裡也不曾去;也免得其他的族人眼紅,以為朱學休悄悄的提攜了這些人多少,這裡面會不會有著族裡的公產,被他假公濟私……;
他們這樣,更免得他們與朱學休之間相互尷尬,在朱學休忍不住的想著支持他們時,他們抹不開情面,無法拒絕對方,從而傷及彼此……
年少青蔥的歲月,家財萬貫的背景,剛剛結婚、又誕下了一對龍鳳胎的日子,本該得意放縱的年華,卻因為種種原因……,夫妻倆被逼得呆在家裡不得露面,親朋好友也開始刻意疏遠。
靜,安靜,無比的安靜。
正月裡沒有太陽,淡淡的昏暗中分不清早上和黃昏的日子裡,夫妻倆隻覺得周身的寒氣不斷的襲來,管清心和朱學休情不自禁地又靠攏了一些,肩並著肩的坐著,相互依偎在一起。
孩子們已經睡著,兄弟朱學休出門踏青,經常不在家薯’在山谷的煉金作坊裡貓著,老六借故躲在家裡不出來,陳婷婷已經好久不曾出現,老曾在外面忙著調度糧食……
那麽,其他人呢,其他的人又還有誰?
朱學休心裡越想越慌,脫口就問道:“壯嬸呢?”
“壯嬸在哪,我怎麽感覺好幾天沒看到她?”
“她在做什麽?”
朱學休問著妻子。
他偏著腦袋細細的想,這才發現自己的確有好些天沒有見到這位肥胖的嬸娘的身影,不曉得她在忙些什麽。
“她能做什麽,不就是做飯麽?”
管清心反問著丈夫,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嘴裡說道:“這幾天壯嬸走親戚,早出晚歸,你當然很少看到她。”
壯嬸是院子裡的大廚,不但管著院子裡的食宿,還管著光裕堂祖祠的灶台,學堂裡的飯食,族裡養豬場的豬食大灶,事情繁多,但是以前每每吃飯,朱學休總能看到壯嬸那壟一樣的身材出現在桌旁,看著就精神、喜慶……
想到這裡,朱學休不由得露出微微的笑容,腦法裡計算著這是有多長的時日沒有看到壯嬸?
十天?
半個月?
或許是更長?
朱學休緩緩的搖頭,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對方,只是記得正月初七吃過七寶羹之後,開工的時候見過壯嬸,之後,再也沒有印象。
今天,已經是月尾,民國三十三年正月裡最後的幾天。
“她出事了!”
“你出現的看過她?”
朱學休說的很肯定,語氣不容置疑。
他嘴裡問著妻子。管清心聽見,是搖頭,是一臉的茫然。
“沒有,我好些天沒有見到她了……”管清心回憶著,這樣告訴丈夫。
朱學休聽見,微微點頭,並沒有責怪管清心,只是面色有些凝重。
“那我去看看她。”
朱學休如此說道。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剛剛蒙蒙亮。
朱學休起身,一個人鑽出了院子,從後門出去,來到族裡的養豬場裡,他已經打聽到,壯嬸已經有差不多半個月在這裡燒豬食,晚出早歸,也很少在院子裡露面,因此朱學休很少看到她。
出了院門,三轉兩轉,朱學休就走到了豬舍裡,再找到燒豬食的灶間,房間半掩,灶房裡熱氣騰騰,繚繞之間,朱學休站在門外就看到了裡面圓滾滾、像礱一樣的身材。
這間豬舍是光裕堂的族產,只是院子裡另外佔有一部分,平時用院子裡剩下的飯菜和拔來的豬草喂食,因此壯嬸同樣管著這裡,而豬牛一天吃兩餐,分別是早上和下午,因此壯嬸天不亮就在這裡燒火煮豬食,兩個土灶同時燒開,濃烈、嗆鼻的草腥味在灶房裡漫開。
壯嬸穿著一條襦衫深色的藍裙,挺胸凸肚,站在灶旁,灶上的鍋蓋打開,無數的濃煙夾著熱氣從鍋裡衝出來,壯嬸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抓著鍋鏟,不停的在鍋裡翻動,時不時的在鍋裡面挑揀,從鍋灶裡落到灶沿上放著的一個薄缽裡。
朱學休站在房外的門後看著,一言不發。
壯嬸翻動過一鍋,然後蓋上,又掀開另個一個鍋蓋,在鍋裡翻動,翻動的動作有助於受熱均勻,豬食更快的煮好、煮透。
這裡的豬食以前有剩米剩飯,或者還有些剩菜,只是兩年歉收,如今朱學休只是一個話事人,又在家裡“藏”著,所以院子裡如今的剩飯剩菜也少,幾乎是沒有。
如今豬食裡有的,只有苜蓿和一些豬草,苜蓿是在池塘裡養的,豬草是工人或族人拔回來的,除了這些,豬食還有一些番薯。
壯嬸在鍋裡挑揀的正是這些番薯。
贛南都是水田多,旱地少,平時番薯比水稻還產量小,鮮少有人拿番薯來喂豬,拿來喂豬的番薯多半只有指頭大小,大的比拇指更大些,更長些,只是不夠兩指。
小的番薯,那就像一個中指大小,拿仙霞貫及周邊的人說話語氣,這樣的番薯就是還沒有一根(炮竹的)引線大小。
壯嬸渾身大汗淋淋,汗流夾背,一是因為身休肥胖,過於壯實;’二是因為灶前溫度太高,鍋裡的熱氣熏得她的臉面、手心、手背全是汗水,渾身濕漉漉。
她強睜著雙眼,在煙霧中努力的睜開它,一邊用鍋鏟翻騰著大鐵鍋裡的豬食,一邊看著鍋裡的動靜,一旦看到鍋裡的番薯,壯嬸就將筷子伸過去,把它挑到鍋旁的薄缽裡。
薄缽就是瓦缽,很薄很薄的缽體,灰色的、褐色的,像泥一樣,比泥又深。仙霞貫及周邊百姓的喜歡稱它為小缽頭,除此之外還有缽頭、大缽頭、擂茶缽,它們的容積一個比一個大。
擂茶缽自不用多說,贛南人擂茶、喂豬的利器,大缽頭與後世飯碗裡用來盛湯巨碗更大些,只有小缽頭容量小小,只和普通的粗瓷大碗差不多,一碗只能裝一斤多一點,只是它的缽口比碗口更小,更深,所以看起來比粗瓷大碗反而更小一些。
壯嬸不停的撥弄,很快就裝滿了一小缽,正想把手裡的鍋鏟和鍋蓋放下,然後另外找個碗或缽之類裝番茄,把眼前的這個小缽換下,然而就這時候,突然身後一道人影衝出來,直接把壯嬸面前的裝滿的小缽端走了,同時換上了一個其它的空缽。
朱學休迅速飛快,當場就把壯嬸看傻了,手裡拿著家夥什,呆呆地站著沒有反應過來。
“嘩嘩……”
“站著做什麽?”
朱學休把薄缽端出來,放在水缸旁邊,不停的用水衝著,淋著缽裡的番薯,嘴裡對著壯嬸說道:“別杵了,趕緊的挑,不然就煮炸了……”
朱學休示意著壯嬸。
“哦,哦!”
壯嬸如夢初醒,趕緊點頭。
她趕緊的伸長筷子又在鐵鍋裡挑揀,把裡面的豬食細細的挑揀一遍,覺得沒有錯漏之後,端著小缽來到朱學休身旁,兩個小缽並排放著,連在一起。
朱學休看見,趕緊的將水瓢塞到壯嬸手裡,示意著她。
“衝,趕緊的衝!”
番薯和豬食煮在一起,煮熟以後必須趁熱的時候,不停的用清水衝洗,這樣才能把番薯上面的沾有的泔汁味道去掉。
朱學休從小就在院子裡長大,有時也會跟在壯嬸屁股後面,兩個人各種損失不利已的事情做的不少,多半的時候,朱學休還是出主意慫恿的那一個,而壯嬸負責執行和掩護。
在以前,這種和豬爭食的事情,他們也沒有少做,只是以前是單純的樂趣,只是嘴饞或者是好玩,如今卻是地地道道的和豬爭食。
壯嬸拿著水瓢,不停的從水缸裡杓出清水,朱學休手捧著小缽用力的晃動、衝洗,只是眨眼之間、一小會兒的時間,壯嬸就淋出了三四瓢水,朱學休洗過之後,將小缽頭遞到了壯嬸手裡。
“快,包起來,別讓人看見了。”
朱學休做賊一樣,鬼鬼祟祟的配合的壯嬸,偷著自家的豬食。
壯嬸聽見,也是毫不猶豫,搭起藍裙下擺的裙角,將手擦乾,然後裙角疊起,將兩缽番薯往藍裙裡面倒了進去,然後又將兩裙角往腰際一掛,系牢,然後就穩妥了。
平靜談定,若無其事。
贛南婦女的藍裙裡,隨時隨地、永遠就可能裝有物品或東西,世之常見,藍裙上不但有兜,兩個裙角疊起來往上一掛,那比包裹還能裝的更多,而且不顯眼。
壯嬸將番薯‘藏’在藍裙裡,過後,又從水缸裡杓出清水給朱學休洗手。
“你怎麽來了,我……”
壯嬸不知道怎麽去開口,說話間有些不好意思。不問自取,雖然朱學休不怪,但是也不代表壯嬸就不理虧,這一點道理,她心裡還是知曉,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隱隱有些不安。
朱學休曉得她不自在,不等壯嬸說完,便搶斷了她的話,擺手搖頭說道:“沒什麽。”
“你這是給冬秀的,還是美連?”
經過這麽多年,當年剛剛成年的光裕堂大少爺已經成了話事人,年紀已經二十四歲,當年的黃毛丫頭,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去年冬天就已經出嫁了。
連年歉收,光裕堂也缺糧食,但是不至於和豬搶吃食,還是只有‘(炮竹)引線’大小的番薯,壯嬸拿著它,肯定是拿去接濟了女兒。
“這麽慘了嗎,一點谷米都沒有了?”朱學休問著壯嬸,面色有些沉重,他沒想到居然落到了這種田地。
壯嬸先前還強顏笑臉,臉上帶著汗水,還有笑容。
此時聽到朱學休的這般說辭,臉色當即就暗了下來,點頭道:“早就沒米了,這是給冬秀的……”
冬秀就是聽其名就曉得這是冬天出生的孩子,她是壯嬸的長女,嫁的不遠,也就十幾裡地,生有兩個孩子,長的像一對雙胞胎一樣,活潑可愛,深得壯嬸的喜歡。
“我年紀輕輕就守寡,你叔叔去的早,托你阿公的福,這才平平安安活到現在,長的白白胖胖一身的肥肉,有子有女,又有孫有外孫,也算是有福氣了。”
“我喜歡他們,也被他們叫了一世的外婆, 我總不能自己吃的白白胖胖,卻把自己的外孫給餓死了……”
壯嬸嘴裡有些哽咽,說到這裡,已是兩眼含著淚花。“家裡還有些米,想來餓不著,但是我也不能拿著孫子的吃的去給外孫吃,我做不出來。”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想吃法子,給他們找些吃的……”
說到這裡,壯嬸沒有接著再說下去,淚眼婆娑。
朱學休聽著,不斷的點頭。
既然不能拿孫子的,又不願拿院子裡的,那麽只能和豬搶食,煮過的番薯並不能存放多久,壯嬸這些天晚出早歸,想來是把每天挑到的番薯送到了女兒家裡,給兩個外孫當飯吃。
冬秀一家靠著光裕堂,有個母親,他相信壯嬸肯定想過其它的方法接濟過女兒,只是最後沒有辦法,這才想到與豬搶食,在豬食裡揀番薯……
這番薯是院子裡和光裕堂的族產!
身為壯嬸的女兒,冬秀的生活尚且如此艱難,壯嬸不惜以身犯險,把自己的臉面豁出去,那麽……其他人呢?
想到這裡,朱學休不由得嘴裡有些發苦,呆呆地站著,不停的吞口水,忍不住的舔著嘴唇,嘴裡發乾。
朱學休兩眼無神,情不自禁的問著,嘴裡喃喃自語,再次問著。
“這麽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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