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變好,幾個人很快就過了陂下村與尾田村中間的石橋,冬天水冷,不能踩著河裡的鵝卵石經過,只能走石橋,一會兒就到了朱柏陽的家門口。
光玉堂的族老賢華就站在門外,顯然是早已知曉朱學休等人前來,特意在這裡候著。
“過來了,那就進屋吧。”
賢華如此說道,沒有寒喧,沒有喜怒,只是臉色卻不是太算難看,總算是顧及了幾分朱學休夫妻的臉面。
他拿眼看著朱學休夫婦,又看看他們身後的有意避開他視線的新兒媳婦,嘴裡說道:“一點小事,勞師動眾,一點規矩都沒有,還走幾十裡跑過去找大少爺,你好意思麽?”
陂下村與尾田村不過兩裡路,當然沒有幾十裡,更不是李太白詩裡爛漫的銀河九千尺,賢華這是在責怪新兒媳婦。
說過兒媳婦,賢華才又轉過臉來,對著朱學休夫婦點頭致意,過後說道:“後生人不懂規矩,大少爺勿怪,麻煩你們了,進來吧。”
賢華面無表情,嘴裡說完轉身就走,幾步就走進了家門,一做引,二不介紹,顯然是動了怒氣。
管清心看見,登時蒙了圈,這是根本沒把她當成一回事啊,而且對方是長輩,是族老,打不得罵不得,連說幾句重話都不行。
不到七老八十走不動路,說不得重話擋不得路!
管清心這時候深深的體會到了這一點,尤其是身為女人,身份更低,對方根本不把這位婆大人當成一回事。
“這……”
管清心無聲的吐槽,禁不住的拿眼看著丈夫。
誰知道剛扭頭,就看到朱學休滿臉微笑的看著她,接連聳動了幾個肩膀,看到這個動作,管清心的信心頓時就回來了,跟著朱學休一起進了對方家裡,那位新婦跟在她們夫妻後面。
長者如此表現,不管兩房關系如何,是否有交情,底面下又是不是有齷蹉,身為光裕堂的話事人,又是前來替妻子托底,朱學休身為後輩沒法說什麽,但是他也不能示弱,他著賢華走進了屋裡,二話不說快步跟了上去,步入廳堂。
賢華早已在廳堂中間的八仙桌正的首位上坐著,賢他的妻子、兒子朱柏陽皆在,站在桌旁,就守在賢華身邊,鄉下人本來膚色就黑,此時板著一張臉,就像兩尊門神一樣,帶著桌前坐著的賢華,就是三尊門神。至於家裡的其他人員沒在這露面,想來是故意避到了他處。
賢華的妻子母子兩個煮著一張臉,此時看到朱學休現身近前,這才臉上露出些許笑容,相互問候,點頭致意。
贛南人家大堂裡擺著的八仙桌即是一家人吃飯的飯桌,也是招待客人的客桌,客人來了招茶待水都是在這裡,看到幾位主人都面色不善,顯然是很抵觸他們夫妻到來,朱學休也沒有在意,嘴角微翹,順步來到賢華身邊,直接就在對方側邊的位置上,拖開條凳之後一屁股坐了上去,臉上帶著淡淡地笑容。
“賢華叔!”
“柏陽他老婆到了院子裡,口口聲聲說受了委屈,她是一位新娘子,過門沒多久,清娘子她不敢耽擱,所以想著過來看看怎麽回去,為你們做中解。”
自從邦興公將光裕堂資產的鑰匙給了管清心,管清心就名正言順的成了院子裡的當家女人,也成了光裕的當家女人,男主外女主內,光裕堂裡大小妹子、新老媳婦的事情就成了她的事情,有新媳女前來訴冤,她必須得管,這是她推不掉的職責,而且初來乍到,正是樹立威望之後,更是不能推。
朱學休道:“都是一家人,自家的兒媳和公公婆婆,原本也沒有什麽大事,就是有些誤會,口頭上的矛盾,大家說開了就好,以後和睦相處。”
“還希望賢華叔和嬸嬸不要太在意。”
朱學休先是解釋了管清心為何會來此的原因,又說了自己對這件事的態度,最後才解釋了自己為什麽會到這裡來。
他對賢華夫妻說道:“柏陽他老婆是一位新人,我家清娘子也是一位新人,相關不過是多幾個月,賢華叔你德高望重,清娘子性子不算太好,有些烈,黃麟(鎮)那邊離這邊也有些遠,規矩有些差別,我擔心她無意之中衝撞您和嬸嬸兩位老人,所以一起跟著過來看看。”
“沒有其它意思,就這些。”朱學休搖著頭,說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
朱學休嘴裡說的好聽,但是賢華夫婦年紀一大把,花甲年紀,哪裡還能不曉得朱學休前來的含義,只是如今聽到對方嘴裡這般說辭,臉色就好看多了,額頭的皺紋也稍稍散開。
聽到朱學休這般說辭,賢華終於不在悶著,微微點頭,示意道:“坐,看茶。”
賢華先是請朱學休入座,後是讓妻子前去泡茶待客,朱學休早就坐下,這話只能是一個態度。他的妻子聽到朱學休的話,臉色更是好看,生動了許多。
她不是懼怕朱學休會把她怎麽樣,她的輩分、身份和年紀擺在這裡,朱學休根本不會把她怎麽樣,不要說只是對著自家兒女媳婦說了幾句重話,就是罵幾句也不礙大事,天底下婆媳之間的爭鬥不缺少,但幾乎沒有多少人敢正面指責當婆婆的,她只是不想把這事情鬧的紛紛揚揚,有損家裡的聲名。
如今聽到朱學休話裡有息事寧人,不準備深究的打算,自家的老頑固也沒有臭著一張臉,頓時覺得事情往好的方面發展,喜形於色,臉上掛滿了笑容,多了幾分真誠。
“學休仔,你坐。”
“以前你還經常到祠堂這邊來的,也到家裡來坐,不生分,只是後來來的少了,除了逢年過節,有什麽重大的事情,這邊很少看到你的身影,這回來了,陪著你叔他們多喝幾杯,你叔他那性子你也曉得——倔,這幾天還上火,有氣沒處解。”
賢華妻子對著朱學休說過,這才扭過頭,又對丈夫說道:“喝什麽茶啊,學休仔是喝酒的,你以為都像你一樣喝茶?要是我像你一樣,自己喝茶就也以為別人喝茶,明天左鄰右舍還不曉得怎麽編排我。”
“學休他,你坐著,我給你準備去,家裡有酒釀,正是喝的時候,上了春生了蟲就不妙了,你多喝點!”
甜米酒雖好,但在春天裡容易生蟲,保存不能長久,因此她這樣勸說朱學休,對著他說道:“柏陽有脾氣你也曉得,小時候啊沒少一起玩過,一團泥,性子還悶,像暗罐,打都打不響,更沒有你這活絡的性子,勸不了他(爸)!”
賢華的妻子數落著自己的孩子。“長這麽大了,還怕他爸,一點出息都沒有。”
“對了,柏陽,你也過來坐下,陪著學休仔一起坐著,好好聊天,你們倆是哥倆,你以前沒少跟在他屁股後面,親著呢!”
一家兩個主人,一男一女,一個人唱紅臉,一個人唱白臉,天底下皆是如此,賢華的妻子這樣說話並不是要削丈夫和兒子的臉面,只是為了套近乎,拉近雙方的距離。
她一邊說一邊走,來到八仙桌前,把身上的藍裙的兩個裙角解開,放了下來,然後掀起它將八仙桌桌面擦過一遍,然後又拖開凳子,請管清心和自己的新兒媳婦入座,接著又是狠狠的誇著管清心,說她長得標致,賢慧能乾,怎麽看都是福氣的,當初邦興公更是一眼相中了她,學休仔娶了她是前生修來的福氣等等,怎麽好聽怎麽說,最後又不著痕跡的順便暗貶了自己的新兒媳婦幾句,拿她們兩位新婦做比較。
朱柏陽的老婆聽在耳裡,有幾分不滿,但是光裕堂的幾位大佬在這裡,自己的公公是族老,大少爺是族裡話事人,再不濟管清也是族裡的婆大人,除了這些,她的丈夫朱柏陽沒有入座,她的婆婆更是在抹桌面,準備端茶遞水的照顧客人,這哪裡還有她人座位?
她只能低著頭,不敢說話,乖乖的站著旁邊。
只是此時此刻,形勢有些微妙,她不曉得是站管清心身後好,還是要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後才對,想想自己是來找管清心申冤解委屈的,於是就在管清心身後站著。
兒媳婦站著,賢華不說話,他的妻子也當做沒看見,嘴裡叫過一回是一回事,再請又是一回事,如今看到兒媳婦站在管清心身後不動,更是心裡有些惱炎,眼光疾閃,只是臉面上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看到兒媳婦一般。
聽到母親的話,讓他入座,朱柏陽有些心動,只是遲疑了許久,看著桌面上神色凝重的幾個,氣氛僵硬,再看看身旁的父親——神像一樣的臉面,始終不說話。
看到這樣,朱柏陽不敢亂動,想了想,又接著站在父親身後。
賢華有意考驗兒子,因此不吭聲,看看他能不能到桌前來入座,誰知最後卻得了這麽一個結果,看看眼前
兒子不作為,性子軟,賢華夫妻倆自然一清二楚,恨鐵不成鋼,於是就想給他娶個厲害些的媳婦,撐門立戶,只是沒想到新兒媳婦厲害是厲害,但是性子傲受不得委屈,胳膊往外拐,稍稍受些挫,就搬來了朱學休夫婦,這讓賢華夫妻很受傷。
要知道,讓族裡的婆大人和話事者出面中解,這已經是比回娘家搬親戚來講理或武鬥稍微好一丟丟的舉動,性質已經很惡劣,氣得賢華家裡舉家板著一張臉。
想著兒媳婦少條弦,分不清裡外,厲害可能會演變成刻薄,兒子又如此不堪用,賢華忍不住的暗暗自搖頭,心裡歎息,神思飄到了九霄雲外。
只是他的妻子並不曉得,對著朱學休夫妻倆說道:“你們先坐著,我去給你們打酒,叔侄倆、哥倆好好聊。”
“對了,清娘子,你也喝兩杯,你是頭一回來,可不能失了禮,不喝紅了臉可不能走。”
賢華妻子雷厲幹練,說話間就將桌面全部擦過一遍,轉身就走,登登的上樓去在打酒,二樓的樓板上傳來了陣陣腳步聲。
看到妻子進了二樓,早已不見蹤影,面前只有幾位空坐著,賢華把心思收了回來,定了定神,對著朱學休和管清心說道:“我也不曉得她怎麽跟你們說的,其實事是不大的事。不過婦人們的情況、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就不問了,也不說,學休仔,你扎個主意吧,要殺要剮,想要怎麽中解,你們說了算。”
這完全就是托詞和氣話!
朱學休聽到賢華這話,心裡想笑,臉上卻是沒有任何動靜,不停的搖頭。“賢華叔這是說的哪的話,我能是那麽不講理的人麽?”
“女人的事情我也不管,這是婆大人事情,清娘子就在這裡,由她管,我跟著她前來,就是怕她性子烈,無意之中衝撞了您老人家,冒犯您,沒有其它。其它的事情,一切由她說了算。”
“賢華叔你盡管放心,清娘子是一個講事理的人,不會讓大家為難,更不會讓你老為難,……當然,也不會讓新娘子她受委屈。正如您所說的,不是什麽大事,又不是什麽大仇大恨分家產,說開了就好,都是一家人,用不著您說的這麽客氣。”
“您認為是不是這個理?”朱學休問著賢華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配合著把眼光看向桌前桌旁的幾位,聽到他這般說辭,管清心、朱柏陽、賢華皆是點頭,表示附和,只有朱柏陽的妻子目光閃爍,卻是始終不敢抬頭看一眼。
到了這個時候,衝動過後,她終於感覺到自己似乎做的有些出格,但卻倔著性子,始終不願低頭。
聽到朱學休的話,賢華很滿意,點頭道:“那就好,學休仔你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這本不是什麽大事,用不著搞得紛紛揚揚,好像殺人放火一樣。”
賢華一開口, 就將這件事情定了性,朱學休幾位皆是晚輩,本來也沒想著要把這事鬧大,大家臉面不好看,於是皆是點頭。
看到這樣,賢華才又轉頭看向了管清心,道:“清娘子,你是族裡指定的婆大人,管著族裡的資產和婦人家的事情,這件事(兒)你說了算,我不插嘴,你看看怎麽辦吧。”
說到這裡,管清心欲言欲止,正要說話,誰想賢華當即抬起手來,豎在自己面前,阻止管清心,道:“你也別跟我說,跟你嬸嬸說,她會轉告我,家裡長短都是她說了算,我一個大男人就不湊合。”
賢華表明態度,讓管清心與妻子商量,最後才又提點道。“別傷了和氣,你嬸嬸她脾氣也有些不好,你讓著點,有什麽話好好說,她是講理的,一定能把這事辦好!”
身為長者,又是光裕堂族老,既然兒媳婦求了族裡的婆大人作主,朱學休又沒有故意讓他下不了台的想法,賢華也就不想過於計較,拿出了應有的磊落,展現風度和禮儀,而且多年相們,他也相信自己的妻子。
時至如今,管清心早已曉得事情轉好,丈夫的接連表態取得了效果,讓賢華放棄了內心的固執和偏見,此時聽到賢華這番話,當即連連點頭。
“行,叔您說了算,等嬸嬸下來,我和嬸嬸、柏陽夫妻兩個一起說過,說開了就好。”
管清心安慰著賢華,眼光看過賢華父子,又看看身後的朱柏陽新妻,道:“沒什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