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含羽身披素樸之服,腳踩雲鞋白水襪,款款行到台心,輕聲說道:“正一道士張含羽,前來獻藝。”
眾人不由得紛紛驚奇,這出家人怎麽也來沙洲會來了?
張含羽道:“師祖說,修行在世間。我在山上,整整淘了他老人家五、六年的氣,他老人家便對我說,你個性出脫,該要到江湖走一走,再想一想自己所求之道,究竟為何?正是因為這樣,我才登上這台來,想為諸位彈奏一曲。”
這下眾人都屏息凝神,眼巴巴望著台上這個年輕人,這彈古琴旁人也都可以效仿,搞不清算是哪門子絕藝。
張含羽摘下背上古琴,解開了布套,席地而坐,又將琴穩穩橫在雙膝之上,雙手壓弦道:“我時常接觸幾位古董行的朋友,他們也愛好古琴,以此陶冶心性。我們時常探討琴藝,皆是以為,當世天下名琴眾多,而在我心中覺得,只有四張琴,在此彈奏才堪稱是別人無法效仿的絕藝。”
馬三替眾人問道:“哪四張琴?”
張含羽道:“那便是大唐雷威的,九霄環佩、彩鳳鳴岐、天風海濤——”
唐朝時候西川有斫琴大師名叫雷威,此人製作古琴的法子尤為特殊。每逢大風雷雨,他就會獨自進入峨眉山中,披著蓑衣飲酒至微微酣醉,再去聽雨滴落在木材上的聲響,隨後選那聲音連綿悠揚的,砍伐作為製琴材料,因而他所製的古琴,每一件都堪稱絕代珍品。
馬三忙問:“您說的這三件都是館藏的名琴啊!第四件呢?”
張含羽笑道:“第四件就是,當年四川雷家為青城道長製作的玄元靈音。我以此琴彈奏一曲,想必這廳裡,沒人能夠再取來一張好琴,效仿我吧。”
九霄環佩、彩鳳鳴岐、天風海濤、玄元靈音?馬三對眾人說道,這一聽全是好琴的名字啊!這位道長的玄元靈音究竟靠不靠譜啊,若真就是唐代的琴,那可真了不得了,在場有哪位精通古琴鑒定的,請上台來!
只見東西坐席登時就立起十幾人來,紛紛湊上台子,將張含羽團團圍住,有些是專注的在看琴,有些女人則是稀奇的看人,暗地裡議論這小道士生的真是俊俏!
這張古琴,除了琴弦是後來所配,其余均保存完整。琴身的漆皮已經皴裂,形成了松皮似的的斷紋,而鑒定古琴年代,最基本的就是看表面的風化斷紋,再者就要聽聲判斷了。
人群中倒是真有幾位懂琴行家,嘖嘖稱奇說,這張古琴確實夠份兒,龍池部位裡寫了“大唐雷威親斫”,究竟是不是雷威琴,還要請張含羽道長先奏一曲,方才能夠初步斷定。
馬三請眾人回到座位,又為張含羽找來了輕軟的棉坐墊,獻藝這才開始。
張含羽正襟危坐,調弦奏曲,我雖然不知是什麽曲子,但只聽琴聲,就令人心中浮現一些形容來:清奇、古雅、透徹、靜純、潤和、渾圓,又仿佛太虛的初陽放光,溫暖而和煦。
待一曲完畢,滿堂掌聲雷動,紛紛喝彩:“好琴,是絕藝!”這屋裡頭,真無人能效仿張含羽,再找來一張唐琴,奏出這美妙之音。
西北天柱馬敬齋微閉雙目,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請裁判評分。”
邵喜良教授也聽得陶然似醉:“9分。”
伊德和那位蜀中奇才張濟奇,各自給了8分,一共是25分的總成績。張含羽朝著裁判躬身施禮,表示了謝意,這才抱著琴回到了座位。
第三位登台獻藝的是個漂亮小姑娘,
看上去二十出頭,穿著性感的緊身牛仔褲和平底靴,看著十分端妍聰慧,西北天柱馬敬齋一見是她,嘴角不由得泛出笑意。 這姑娘他是認得的,這乃是號稱“北邙舊家”的大宗師戚東華之女。
戚東華其人,今年已過半百,家在洛陽北邙山下住,祖上是摸金世家,專門盜掘豫北一帶的古墓群,由於生活所迫,戚東華年少時就繼承了家傳衣缽,學了一身鑽營打洞的本領。
等到年過三十,戚東華成了家,也得了個女兒,到這個年紀他才逐漸覺得,這盜墓畢竟是下九流的行當,自己是賊父賊母,女兒那輩將來豈不是賊子賊孫,故此就金盆洗手。
可奈何自己又沒有旁的謀生手藝,戚東華就找到時常銷贓的顧主,洛陽本地最有名望的古董商王四爺,一個頭磕到地上,拜了王四爺為師。
這一晃就過了十多年,戚東華憑眼力參加了瑾瑜會,後來又在精鑒宗師會上一舉成名,位列大宗師榜第九位,王四爺也通過他,與安氏集團多有生意往來。
戚東華只有一個女兒,名叫戚湘靈,性格十分瀟灑,又學了一身祖傳技藝,這回是偷偷溜出來,背著父親跑到敦煌,參加了沙洲會。
戚湘靈朝著台下眾人行禮,簡單介紹了姓名,從包中取出了一把宋代錯銀短劍,剛亮相就贏得一陣喝彩。
馬三問道:“姑娘要獻什麽絕活兒?”
戚湘靈拿劍指著馬三,莞爾一笑:“請上眼。”
馬三接過在手,見是把鐵劍,劍尖窄劍腹闊,劍腹上有錯銀工藝,鏨刻著流雲趕月,尾部也是雲紋劍柄。劍身似是被專人打磨過,通體泛著鐵紫色,卻又寒光逼人,劍體卻並未再開刃,所以不算是管制刀具。
在古董行裡,古兵刃收藏一直是個冷門,因為漢代之後兵器多為鐵鑄,歷經千年極容易生鏽朽爛,一把宋代鐵劍能保存至今,已實屬不易,戚湘靈這把劍,明顯是找了古兵刃修複師,專精的研磨掉了鐵鏽。
一把古兵器,經過刃體的調直、開槽、研磨、以及壓光等諸多工序後,外人根本無法想象,這兵刃之前的品相該有多麽糟糕。馬三將戚湘靈的宋代錯銀手劍,交給裁判檢驗完畢,又趕緊還給她了。
戚湘靈托劍在手,二話不說,墊步擰腰在台心舞起劍來,眾人這才明白,她所獻絕藝,就是舞這把世間少有的宋代鐵劍。
戚湘靈雖然穿著中筒皮靴,腳底功夫卻十分扎實,無論是蹲轉跳躍,每個動作都純熟沉穩,好像是舞蹈專業出身一般。不多時她舞順手了,寶劍劈風之聲清脆玲瓏,再看她手中寒光飄忽,劍花一翻,猶如江海凝光,這嫋嫋腰肢雖然穿著牛仔褲,還是令人想起唐朝的公孫大娘來: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待戚湘靈收招站住,長發既未亂,淡妝也未退,只是微微喘道:“諸位,小女子舞得怎樣?”
台下眾人齊聲歡呼叫好,西北天柱馬敬齋也站起身鼓掌道:“大侄女,跳舞棒得很,劍也不錯!”
戚湘靈之父戚東華與馬敬齋素有交情,馬敬齋如此殷勤誇讚,也是礙著她父親情面。邵喜良教授和伊德這三位裁判,吃著人家這碗飯,心裡也跟明鏡一般,自然給足了分數:24分!戚湘靈朝著四周微微躬身施禮,稱心如意的走下台來。
這時索恩忽然說:“師兄,你的金城武來了!”
我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驗資處那個懷抱玉璋的男子,此人正走出看客席,身邊還有個助手,搬了一張桌子擱到台心。
馬三舉著話筒自言自語道:“這位是要做什麽呢?”
這男子甩了甩染燙的卷發,朝著西北天柱,突然來了個九十度大鞠躬,用不甚的流利的中文說:“我叫九鬼井丞,來自R國。”
西北天柱連忙起身,抱拳行禮說,原來是洛陽王四爺的二徒弟“小晁衡”大駕光臨,真教老夫欣慰!
那洛陽王四爺生平收了兩個徒弟,大弟子是“北邙舊家”戚東華,二徒弟就是“小晁衡”九鬼井丞,據說此人祖上名叫九鬼隆一,是R國著名的美術家,也曾任帝國博物館館長。
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九鬼隆一作為R國政府高級顧問,制定了《戰時清國寶物收集辦法》,大清國備受列強欺凌,境內的文化遺址及古墓群,也遭到來自九鬼家族的覬覦。
王四爺之所以收R國人為徒,是因為他知道,國內的古董從鄉村賣到省會,會再從省會賣到京城,從香港遠道而來的掮客,會到京城三大古玩城淘貨,再將這些珍玩帶出境,最終再轉手售給R國及M國人,而其間的每一層倒賣,都意味著加了一層利潤。
王四爺的生意越做越大,為了直接跟國際資本接軌,就找到了旅居中國的九鬼井丞,兩人雖然以師徒相稱,但真實身份卻是生意夥伴。
為了這事,大徒弟“北邙舊家”戚東華,還差些與師父撕破臉來。戚東華雖是盜墓賊出身,
卻十分厭惡文物流失海外,就怒衝衝說師父不該與R國人做生意,將古董賣到那邊去。王四爺覆水難收,隻好盡量減少與九鬼井丞的接觸,這“小晁衡”見在洛陽逐漸失了根基,這便打起了安氏集團的主意,不單參加了宗師會,還憑借實力登上了榜上第十位。
最近他又聽說敦煌要舉辦沙洲會,更是野心勃勃,想要開拓西北一帶的生意,故此專門從京城趕赴而來。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小晁衡”九鬼井丞的登台,眾人並未感到意外,只是好奇他搬張桌子要做什麽?
只見九鬼井丞從包裡取出一隻宋錦錦盒,裡面裝著個紫檀木盒,木盒裡嵌著一方硯台,四四方方,手底如同簸箕,按形製說名叫“抄手硯”。
這方硯台打磨的薄如雀翅,底部凸出九根細柱,上頭是九枚天然的端石鳳眼。
九鬼井丞朗聲對眾人說,我們R國人最最喜愛中國的硯台,你們宋朝人相互之間時常鬥茶,我們R國至今還會鬥硯,我手中此物,號稱是“關西第一硯”,請三位裁判上眼!
蜀中奇才張濟奇對文房之物一向敏感,索性跳上了台子,看了一眼硯台說:“北宋皇室賞硯,正兒八經老坑端硯。極品!什麽關西第一硯,哼!你們R國人夠謙虛了。”
九鬼井丞客氣一笑,又取出一件巴掌大的黑漆竹管, 眾人見管身用金漆寫著“墨奩”二字。九鬼井丞擰開管子,裡頭襯著藍色棉布,從中掏出了半截黑乎乎的小方塊,遞給了張濟奇。
蜀中奇才張濟奇驚駭道:“明代方於魯所製名墨,名為九玄三極,另外半截呢?!”
“被我用掉了。”九鬼井丞悠然道,“張先生真是好眼力!單單看上一眼,就知道這是明代古墨。那請您再過目這件——”
說著他又從包裡掏出一隻矮矮的錦盒,裡面隻放著一張信用卡大小的紙片。
張濟奇朝馬三要了副棉布白手套,隨即戴在手上,輕輕托起這張紙片,舉過眉心透光瞧了瞧,又放了回去。
九鬼井丞見他沉吟不語,笑問:“張先生以為如何?”
張濟奇垂頭沉思片刻,旋即茅塞頓開的說,這或許就是澄心堂紙了吧,雖然只有三寸,應該是從某幅宋代書畫上截留下來的。
九鬼井丞聽了顏容一變,明顯也略微吃驚,不過馬上又恢復了滿臉笑意。
只見他最終從包裡取了一隻毛筆說,北宋皇室端硯,明代方於魯“九玄三極”墨,北宋澄心堂紙,再配上我們R國所產的毛筆……今天我所獻絕技,就是要用這一套文房四寶,用R國書道寫出一個字。
那張澄心堂紙的尺幅,僅有半個手掌大小,九鬼井丞親自注水磨墨,用稍微蘸墨的枯筆揮毫而就。在書畫技法之中,飽蘸濃墨之筆稱為濕筆,與之相反稱為枯筆,而枯筆筆鋒乾澀,也是最難駕馭的,眾人見他所寫近乎狂草飛白,依稀辨認的出,那是一個“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