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暢春園。
雖說康熙有令,停止朝賀筵席,但是萬壽節就是萬壽節,哪個臣子敢輕忽?滿朝文武,都穿著蟒袍,外罩補服,早早地到園子外候著。
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侍衛等人隨著皇帝,到皇太后宮行禮。
沒有升殿,沒有宴飲,文武百官在園子外跪拜叩。
雖說文武百官沒有朝賀,但是宗室與百官女眷,卻有不少進宮,給皇太后與諸妃請安的。
從京城到暢春園這幾十裡官道上,車馬往來,打破了素日的寂靜。
曹寅跟著禮部的幾位官員,卻得了傳召。
康熙穿著吉服,看著精神還算不錯。
原來,是有差事下來。衍聖公孔進京恭賀萬壽,康熙命禮部官員準備賜筵。
交代完差事,康熙留下曹寅說話,叫其他人跪安。
“同朕出去走走。”康熙下了炕,對曹寅說道。
康熙在前。曹寅在後。君臣兩個出了青溪書屋。漫步到湖邊。
湖邊楊柳樹下。遍植牡丹。開地正盛。滿目繁華。
康熙抬起頭。眺望眼前景致。最後視線落在不遠處地一株柳樹身上。
那株柳樹。不知栽於何年何月。枝乾甚粗。卻是枯了半邊。只有臨水向陽地一邊。綻放著嫩綠。看著春情無限。
康熙看著這老樹。而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地左手。
饒是春光爛漫。他地心裡卻像是秋葉般蕭瑟。
去年冬日有疾,使得右臂僵硬,右手無法握筆。這些日子,他都是用左手來批複奏折。然而,這兩日,左手也開始掉筆。
說起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是貴為帝王,站在九天之上又如何?而今,連個小小的毛筆都握不住。
曹寅站在康熙身後,眼裡難掩憂心。雖說康熙沒有說什麽,但是流露出的沮喪,使得人心裡難受。
只是,他不說,他就只能裝作不知道,這就是為人臣子的本份……
*
曹家,東府,正房。
兆佳氏盤腿坐在炕上,地上椅子上,坐著兩個穿著旗裝的婦女。
這兩人是侍郎府的內管家,兆佳氏也是認識的。今兒見她們上門,頗為意外。
雖說如慧是自己個兒的親侄女,但是想到若不是小兩口拌嘴,自己也不至於中年喪子。因此,兆佳氏這邊對侄女也多有埋怨。
加上,後來如慧帶著嫁妝回娘家,更讓兆佳氏心裡不快。
這一年裡,她也賭氣沒有去過侍郎府。
如今,這兩個內管家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除了想要收回如慧陪嫁的一處鋪面外,侍郎府那邊還提出一個要求,那就是在曹碩的墓碑上,磨去如慧的名字。
聽著前面的話,兆佳氏雖說生氣,尚能忍耐;聽到後邊的,卻是立時就火了。
“啪”的一聲,她將煙鍋摔在炕桌上,寒著臉,道:“磨去什麽?”
那兩個管家媳婦,曉得眼前這個姑奶奶不是善茬,但是受命而來,隻好硬著頭皮道:“我們太太說了,請姑太太體恤,我們家姑娘還年輕,也不能……”
兆佳氏的臉上能刮下霜來,看著兩個管家媳婦,冷哼一聲,道:“這還沒守到一年了,就想改嫁不成?想磨墓碑,那是做夢。這媳婦是三媒六證,娶到我家的。這世上都是妻為夫守節的,沒聽說死了丈夫就不認的。如慧那丫頭到底要做什麽?好好的孝不守,還想冒充黃花閨女嫁人?”
那媳婦還要再說,兆佳氏已經衝著邊上侍立的綠菊道:“我乏了,送客。”
綠菊應了一聲,請兩位管家媳婦起身。
直待那兩個媳婦出去,兆佳氏才咒罵兩聲,拿起煙鍋送到嘴裡。她吧唧了兩下,可是吸不出煙來。她不耐煩地看了兩眼,撂下煙槍,喘了口粗氣。
少一時,綠菊已送客回來,進來報稟道:“太太,四爺來給太太請安,在廊下候著。”
自打次子死後,兆佳氏精神不佳,半夜睡不著覺,早上起得頗晚。所以,她為了清靜,也免了兒子、媳婦們的請早安。
兆佳氏正心煩,哪裡有耐心應酬庶子的請安。
她皺著眉,吩咐綠菊道:“就說我身子不適,改日再請安。”說著,她揉了揉額頭,對綠菊道:“給我拿個枕頭,我要。”
綠菊見了,忙拿了枕頭與毯子出來,服侍兆佳氏躺下。
兆佳氏看著綠菊,神情慢慢舒緩,拉了綠菊的手,道:“若是三奶奶有你一半懂事,你三爺也不會……”
“太太還請寬心,三爺最是孝順,若是曉得太太難受,地下也會不安……”綠菊輕聲勸道。
“是麽?”兆佳氏歎了口氣,放開綠菊的手,慢慢闔眼,道:“我眯一會兒,你出去打四爺回去吧。晚飯前,別叫人抄我。”
“是,太太。”綠菊應著,將煙鍋收起,而後才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曹項等了這一會兒,見綠菊出來,想要開口問,被綠菊一個噤聲的手勢給止住。
“四爺,太太身子有些不舒坦,叫四爺改日再請安。”出了院子後,綠菊說道。
“身子不舒坦?要不要請太醫過來?”曹項開口問道。
雖說對嫡母不親,但是身為人子,聽了這個,也不好做枉。
“看著只是精神有些乏,估摸不用請太醫。”綠菊淡淡地回道。
曹項見綠菊如此,眼裡露出幾分急色,壓低聲音道:“姐姐,我有事找你,姐姐跟我去書房一遭,可好?”
綠菊冷著臉,剛想拒絕,就見不遠處兩個管家媳婦往這邊過來。
“張嫂子,李嫂子,這是……”綠菊臉上露出笑,開口問道。
“四爺,綠菊姑娘。”兩個媳婦俯身見過,才笑著回道:“是有些雜事,想要求太太。”
綠菊見她們神情閃爍,心裡有數。
如今二奶奶有了身子,太太又不耐煩管家,府裡的管家娘子就有不少人開始心活。
“太太剛歇,說了晚飯前不讓叫。兩位嫂子,要不然晚飯後再來。”說到這裡,見這兩個管家媳婦面色訕訕的,綠菊低聲加了一句:“剛才侍郎府來人了,太太心裡不舒坦,連四爺都沒見。還是等太太心氣好些了,兩位嫂子再過來。”
那兩個媳婦彼此看了一眼,擠著笑道:“謝謝綠菊姑娘了,那我們晚上再來求見太太。”
說著,兩人又對曹項俯了俯身,才相伴去了。
曹項見兩人去得遠了,開口問道:“侍郎府來人?是什麽事?”
綠菊瞥了曹項一眼,道:“四爺不讀書,怎麽也操心起家務來?”
“二哥不在家,我自然要問問……”曹項回著,看著綠菊道:“姐姐還是同我來一趟吧,真有話對姐姐說。”
他已經十六,身量比之前高了不少。在太學呆了一年多,整天做學問,看著越穩重。
綠菊見了,隻覺得心亂如麻,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
她吩咐了這邊的小丫頭,好好守著門,不要讓人驚擾了太太,自己去四爺那邊取兩本書夾花樣子。
兩人緘默無語,到了曹項的院子。
因天氣晴好,丁香與兩個正帶著幾個小丫鬟,在院子裡塞曹項的被子。
見曹項與綠菊進來,眾人都停了手中的活。
“沏兩杯普洱茶,就是上個月大奶奶給的那包。”曹項吩咐丁香一聲,隨後引綠菊到書房。
見曹項要關門,綠菊低聲道:“還是開著門吧,省得人嚼舌頭。”
曹項卻枉若未聞,仍是隨手拉上了門。
綠菊還要說話,曹項已經搬過一把椅子,擺在書桌前,道:“姐姐坐,我有事同姐姐商議。”
他的神情分外鄭重,整個人像是一下子大了好幾歲似的。
綠菊坐了,側過身子,不去看曹項的眼神,道:“有什麽事兒,四爺快說吧。”
“姐姐,下個月三哥的孝期就要滿了……”曹項低聲道。
綠菊聽了,心痛如絞。
……
她在兆佳氏跟前,自然是曉得兆佳氏已經張羅著為曹項兄弟說親,也等著孝期將滿。
不說別人,就是西府客居的董素芯,就被兆佳氏誇了幾遭。
雖說比曹項兄弟大四、五歲,但是這世上妻大夫小的,也不算什麽稀奇事。就是府裡先前的三奶奶,不就是比三爺大麽?
就算是尋常富戶,只聽說婢做妾,沒聽說婢做妻的。更不要說像曹家這樣的官宦世家,就算曹項是庶出,也是曹家正經的主子爺。
想到這些,綠菊隻覺得喘不上氣,
“年初太學有個考試,我考了個優異。要是托人的話,現下就能外放補缺。咱們……咱們成親吧!”曹項拉過椅子,坐在綠菊對面,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嗯?”綠菊的身子已經僵住,看著曹項,說不出話來。
“咱們成親吧!”曹項重複了一遍,聲音無比堅定。
綠菊看著書案上漫漫的書,問道:“四爺不是盼著科舉麽?”
曹項搖搖頭,道:“科舉,還要等兩年,且不說兩年的變數太大。考上了,我越不得自由,想要同姐姐再一起,就越難了。”
綠菊的身子微微抖,紅著眼圈道:“為了我四爺連前程也不要了?四爺不是盼著榜上有名,有姨娘爭臉麽?”
曹項長籲了口氣,道:“考上了,爭臉了,又如何?不是還得老老實實過日子麽?眼下這個機會,要是抓住了,省了兩年功夫不說,還能同姐姐在一塊。”
綠菊的眼圈已經紅了,看著曹項說不出話。
過了半晌,她臉上才慢慢地綻放笑顏,伸出胳膊,主動拉住曹項的手,道:“四爺能有這番心意,我就知足了。四爺還是好好做學問,預備科舉吧……”
“不考了,真不考了……”曹項反握著綠菊的手,說道。
“別……”綠菊笑得無比燦爛,眼淚卻像珠子似的滑落:“……做妾做丫頭,我都認了,只要四爺要我……”
“姐姐……”曹項見狀,已經是癡了……
門外,丁香端著普洱茶,猶疑了一下,又悄悄退了下去。
埋怨道:“青天白日就關著門,這叫什麽事兒,這要不要名聲了……”
丁香已經進了上房,撂下茶盤,嗔怪地看了一眼,道:“主子的事兒少嚼舌頭。四爺待下雖寬,咱們也當曉得規矩。”
來一姐姐說教。只是看不慣她端得厲害,平素清高好像說不曉得似的。”
“又來!”丁香聞言,不禁皺眉。
“若不是姐姐同我幫他們遮掩著,能消停這些年。說兩句怎麽了?還沒讓她給咱們預備謝禮呢。”撅著嘴巴說道。
丁香搖搖頭,將邊上一碟玫瑰餅送到面前,道:“想要動嘴巴了,就多吃些,少磨牙……”
書房裡,綠菊已經乾臉上的淚,看著看中的金簪,露出笑意。說是金簪子,實際比挖耳杓大不了不少,頭上是朵小小的牡丹。
曹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說道:“因萬壽節的緣故,學堂裡多給每人二兩銀子。加上我平素攢的,有十兩銀子。給姐姐買了這個,給姨娘來了個耳墜子。姐姐別嫌棄,往後等我有了差事,再賺銀子給姐姐買珠玉寶石的。”
綠菊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簪子,使勁地點了點頭。
倒不是說盼著曹項能多賺銀子,給自己買珠玉寶石,而是有曹項這般心意,她已經知足。
宅門裡最不缺的,就是姨娘。
不管是西府如同虛設的幾位姨娘,還是這邊府裡的大小姨娘,哪有幾個過得暢快的。
綠菊是聰明人,看著這些人的苦處,心裡自不願重蹈覆轍。雖說曹項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人品性子心裡有數,兩人算是青梅竹馬。但是,綠菊也沒想過要做他的妾……
不過,現下,看著手中的牡丹簪子,綠菊幽幽地歎了口氣,已經認了。
這世上,還能有誰,能對她這般……
熱河,行宮。
雖說久別重逢,壓著一肚子話要嘮,但是寶雅已經為人妻,曉得夫妻兩個宮裡宮外兩下住著不容易,說了一會兒話,便拉著那個蒙古格格走了。
看著丈夫眼圈凹陷,面色暗,初瑜早已經是擔心不已。
等客人一走,她便到丈夫身邊,問起他身子如何。曹顒只是肚子空了,早飯又沒吃乾的,見妻子過問,就實話實說。
初瑜這邊,忙叫人上膳,一家三口吃了頓團圓飯。
雖說舍不得,倒是畢竟是行宮,曹顒不好久留,陪閨女說了會兒話就回園子。
因初瑜帶著天慧進行宮住,西院這邊留著喜彩帶著兩個小丫頭服侍。
曹顒回去去,喜彩正站在院門口張望。
見曹顒回來,她忙上前,道:“額駙,十六爺來了,等了兩個時辰了……”
曹顒聽了,心裡有些納悶。兩人早晨才分開,能有什麽事?
十六阿哥不僅來了,還大剌剌地躺在外間炕上,看著手中的紙包呆。連曹顒進來,也沒有察覺道。
曹顒有些口渴,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而後轉過頭來,道:“瞅什麽呢?這般聚精會神。”
十六阿哥聽到動靜,才慢慢做起來,道:“你回來了,關於這個,我有話要說。”說著,伸出手來,將手中的紙包衝向曹顒。
曹顒站得遠,看不真切,近前兩步,卻是愣了。
若是腹瀉的話,用牙簽挑一點這個,衝水喝效果極佳。這個,就是鴉片。
喜彩帶著小丫鬟,端著熱水過來。
曹顒擺擺手,道:“我同十六爺有話要說,都出去,到院門外守著。”
喜彩應了一聲,帶著小丫鬟下去,屋子裡只剩下曹顒與十六阿哥兩個。
曹顒上前兩步,從十六阿哥手中接過那打開的紙包。
裡面是兩個大拇指大小的鴉片膏子,一邊有新鮮的挖痕,曹顒不由睜大了眼睛,抬起頭道:“十六爺,這少的……”
“我試了……”十六阿哥坦然回道。
曹顒聞言大駭,忙道:“怎麽試的?這個可不能直接吃。我前兒不是說了麽,這個東西過量性命就沒了。”
十六阿哥瞥了曹顒一眼,反問道:“我是傻子?卷到旱煙裡吸的,就用了半個小拇指蓋大小。”
曹顒雖沒吸過毒, 但是也曉得毒品的危害。他不讚成的搖搖頭,道:“十六爺太胡鬧了。這人人都曉得砒霜有毒,誰想著會去試砒霜。這個東西雖比不得砒霜,卻比砒霜更害人。砒霜不過是駭一條命,這個東西上癮了,卻是傾家蕩產,禍害全家……”
十六阿哥像是沒有聽到曹顒的話,抬起頭來,道:“我得到了那把椅子……”
“嗯?”曹顒沒聽明白,問道:“什麽椅子?”
十六阿哥看著曹顒,道:“就是那把椅子,我做上了。我一動也不想動,但是心裡卻快活得不行。我坐上了那把椅子,額娘也上了尊號,皇阿瑪誇讚我,說說這些年將我帶在身邊,就是為了教導我……”說到最後,他的神情也跟著歡快起來。
“十六爺……”曹顒看著手中的藥膏,已經明白他說的是怎麽一回事兒,心裡甚是擔心,不由皺眉。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指了指曹顒手中的鴉片,笑著道:“這個東西,真是比毒藥還毒,能把人變成鬼。放心,我隻過這一次癮,我還沒瘋……再抽一次,我就做不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