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來的時候……”雲遮陽坐在獼仙居的包間內,望向窗外,雙眼隨著落雲峰的山勢直入雲霄,心思卻一下飛到了數年前。
上次來的時候爹活著。
上次來的時候大哥也活著。
上次來的時候妹妹天真爛漫。
上次來的時候自己還叫林遮陽。
一陣酸楚襲來,跟著便是悲憤如萬馬奔騰。這時候,他趕緊一口酒下去,才沒亂了方寸。
雲遮陽雖然不是酒鬼,但也知道獼仙居的猴兒酒天下馳名。這酒入口綿軟,醇厚甘冽,可下咽之後,他心裡卻怎麽也不是滋味。
而且今日前來,也並不是為這一杯酒。
自從劫殺了“神眼劍客”朱棄敗,奪了“花刀大將”韓力孝敬太子爺的生辰綱,麻煩便從四面八方撲來。韓力在找鬼掌門、太子在找鬼掌門、“閻羅”武行惡與“左龍”龍伴山都在找鬼掌門。一時間,當真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但鬼掌門卻也因此名聲大振。
大夥兒:
“謔!可算捅了馬蜂窩!”
“厲害!鬼掌門不簡單!”
“我敢打賭,三個月之內,準得玩完!”
總之,江湖上有佩服的,有奚落的,各說各話,什麽說法都有。
這些個對手當中,韓力最不成氣候,尚無大礙。
太子卻是個麻煩,所謂四海之濱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人家的,真要杠上了,人家能端出的手段,可說層出不窮!即便不動用朝廷的爪牙,僅靠江湖勢力,那也不可小覷。豈不知,傳授太子武藝的老師,便是如今玄真教的當家人——“絕情子”辟塵道人!所以,人家是個官私兩面兒通吃的人物,不是啥也不懂的二世主,公子哥!
可比起太子,最大的麻煩,還得說武行惡和龍伴山哥倆。
十二連環塢,北雲境內頭號大賊窩子,勢力遍布三山兩河;一句話,但凡吃綠林這碗飯的人,便要奉人家的旗號,聽從人家的號令。幾個月來,連環塢一聲令下,北雲境內的山賊水寇幾乎全出動了,只要碰見鬼掌門,沒說的,用刀的拿刀砍,耍劍的拿劍刺,反正就一個意思:格殺勿論!
“殺他個一乾二淨,雞犬不留!連牆縫裡那沒開眼的小耗子,也要給老子摳出來摔死!”這便是“閻羅”武行惡下的命令。
好在,鬼掌門素來神出鬼沒,忽隱忽現,雖遭受一些損失,但也沒有傷亡慘重。雲遮陽一聲令下,幾天之內,鬼掌門在江湖上更是消聲滅跡,簡直跟人間蒸發差不多。任憑連環塢十幾萬匪眾把腿都跑細了,也沒再找到鬼掌門的蛛絲馬跡。消息傳回去,聽說武行惡氣得直跳腳,一拳頭砸斷根頂梁柱,要不是他親妹子攔著;也就是朱棄敗的遺孀,估計要把“英雄殿”都拆了!
但是,任憑雲遮陽如何藏頭露尾,左躲右閃,到底還是叫龍伴山給揪住了。兩人一番交手,一時間難分勝負,就在龍伴山準備動用暗器“寒星”之時,雲遮陽趕緊叫停。
誰不知道,龍伴山自出道以來,只要暗器“寒星”一出手,就沒丟歪過。沒人能告訴你他這一手夠多快,因為知道的人都見了閻王。
兩人收起架勢,雲遮陽建議以棋局定輸贏。自己要贏了,龍伴山若想報仇,便得為他辦一件事,同時替他保守秘密,待事情辦完,他便跟龍伴山單打獨鬥,一決生死!輸了,他便負荊請罪,親自到朱棄敗墳前祭拜,並昭告天下群雄前來觀看,殺剮存留,也全憑人家一念之間。
這條件不賴,龍伴山欣然應允,兩人便以棋局鬥開了。正在激烈膠著的節骨眼上,沒想到黃橙一頭闖進來,身陷險地,性命僅在轉瞬之間。龍伴山為救這小子,隻得收去內力,因此一步走錯,輸了棋局。於是,雲遮陽為自己贏得三個月的喘息,以便思索對策,如何對付龍伴山。沒想到,他福星高照,如今還真有了主意。
關於搶來的十來萬兩銀子,經過一番算計,“蝮蛇”公孫信決定以鬼掌門的名義,給太子送回去。
“送回去?”雲遮陽以為自己聽岔了。“為什麽?”
“為了解決麻煩。”公孫信答道,“為了化敵為友!”
“化敵為友?”雲遮陽更是不解,那可是太子雲叢,仇人雲九霄的兒子,自己對他們要的是報仇雪恨,不是什麽化敵為友!“你說笑話吧?”
“想要報仇雪恨,就先得化敵為友!”因為笑容裡的促狹與戲謔,導致公孫信說什麽話都像在說笑話,何況他說完這句故弄玄虛的話時,還笑出聲了。
“你最好說清楚,否則你就再也笑不出來了!”言罷,雲遮陽眼中滿是赤裸裸的殺意。
“道理很簡單!”公孫信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那是他爹!人家是一家人,兩父子!”雲遮陽堅定道,“無緣無故,他會胳膊肘向外拐?”
“你說的,無緣無故……”公孫信笑得更雞賊了。
“什麽意思?”
“若太子認為雲九霄不會傳位於他,你覺得他們還會是家人,還會是父子嗎?”
“笑話!不傳給他,能傳給誰?雲九霄又沒第二個兒子!”
“不見得吧!”
雲遮陽一皺眉:“誰?”
“驚雲莊少莊主——殷飛力!”
“他?”雲遮陽一臉狐疑,“你是如何知道的?”
“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雲遮陽嗤笑:“誰能告訴你這種事?”
“雲九霄!”
自從雲九霄派遣怒衣衛四處尋找老情人端木複青,沒多久,便叫“蝮蛇”公孫信察覺了。在得知驚雲莊莊主殷長空的夫人竟是雲九霄的老情人之後,他便不由自主的懷疑起了殷飛力的身世。殷長空雖隻討了一個老婆,在外面卻有不少姘頭,但無一列外,均沒有給殷長空生兒育女。於是,殷飛力的身世便更加可疑了。之後,經過幾番推敲與多方暗中取證,他終於確定殷飛力不是殷長空的兒子,而在比對過殷飛力與雲九霄的畫像之後,他便認定了兩人才是真正的父子。
思索一番之後,雲遮陽道:“即便如此,殷飛力也只是個私生子,對太子恐怕也難以構成威脅。”
“太子可不見得這麽想。”公孫信解釋,“畢竟,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兄弟猛於虎也!”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殷飛力送進凌霄城?”
公孫信邊笑邊搖頭。“首先,殷飛力恐怕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其次,即便他知道了,多半也會繼續待在驚雲莊。畢竟,這個爹雖然不是親生的,娘卻是親生的。而且驚雲莊這麽大一片基業,雖然比不上全天下,好歹也是一方土皇帝。所以,放著這麽好的日子不過,他幹嘛拚死拚活的去搶別人碗裡的菜呢?”
“那你的意思是?”雲遮陽已經隱隱猜到。
“殺了他!”公孫信補充,“不過,得等太子開口。”
“可一旦殺了殷飛力,太子消除威脅,自然穩穩繼承大統,如何還會與雲九霄作對呢?”雲遮陽不明白。
“是嗎?若雲九霄知道凶手是誰,那麽,太子的地位又會如何呢?”
“但就這麽一個兒子,雲九霄又能如何,總不能殺掉這個兒子給另一個兒子報仇吧!”雲遮陽道,“何況百年之後,不還得指望太子繼位嗎!”
“嘻嘻!”公孫信笑道,“即便雲九霄真這麽打算,可也保不齊太子真會信呀!”公孫信道,“只要兩人之間有了這點嫌隙,咱們就不有了施展的余地嗎?”
聽完這話,雲遮陽笑了。
於是,為拉攏太子,鬼掌門不光歸還了銀子,並“奉送”給太子一個兄弟。
“殺了他!我們的帳一筆勾銷!”這便是公孫信帶回來的太子口諭。
殷飛力是驚雲莊的少莊主,要殺他就得對付驚雲莊。而在此之前,雲遮陽為拉殷長空入夥,曾以真面目相見。熟料,待雲遮陽說完顛覆朝廷的打算之後,對方卻一口回絕。事後,雖然殷長空發誓絕不泄露雲遮陽的秘密,可死人的嘴才最叫人放心。之後又加上太子的意思,消滅驚雲莊便成了鬼掌門勢在必行,且一箭雙雕的事。
雖然消滅驚雲莊的計劃順風順水,可萬萬沒想到,少主殷飛力愣是逃脫了。雲遮陽本打算用殷飛力的人頭討好太子,並趁機投入其麾下效力,以便將自己的勢力滲透進去,最終控制太子。等時機一到,再取而代之,把這天下改換門庭。可如今一個疏忽,跑了殷飛力,使得他的計劃剛抬腳,便栽了一個跟頭。
“太子要見你。”這便是公孫信帶來的第二道太子口諭。
已過正午,太陽慢慢往西邊落下,雲遮陽已經等了三個時辰,等的人卻還沒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等過別人了,可他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因為有人比他更生氣。
或許因為太生氣,以至於太子進門的時候竟一腳絆在門檻上,要不是他師兄“小劍魔”尹飛鴻一把拉住,太子非摔一個狗吃屎不可。按理說,太子也是練武的人,不至於這點倉促之間的應對也沒有,或許,他是真的氣糊塗了吧!
盡管太子是一身輕袍玉帶的便裝,但用料的考究,走線的精細,加上紫金冠上那顆雞子兒大小的夜明珠,依舊讓他與生俱來的雍容華貴,彰顯得淋漓盡致。
緊隨在他身側的“小劍魔”尹飛鴻,既是他的同門師兄,也是他的貼身護衛。這人約有三十來歲的年紀,八尺八的身材,比太子略高些;一張長臉,嘴皮子發烏發紫,眉心處一道豎紋,一看就知道是個殺心極重的狠角色。這人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雲遮陽早有耳聞,而在玄真教當中,尹飛鴻更是僅次於他老師“絕情子”辟塵道人,他師叔“青燈劍客”木心道人的第三號人物。龍蛇榜上,“小劍魔”名列第二十四位。
“你可真有本事,先搶本宮的銀子,這下又給本宮弄出個兄弟來!”一見面,太子便脫口而出,可見這話在他心裡不知轉了多少圈。“你也知道沒臉見本宮嗎?把面具摘下來!”
“殿下息怒。”鬼掌門主說的不緊不慢,“在下這面具摘不得。”
“你敢違拗本宮口諭?”太子面露猙獰。
“非也!”鬼掌門主解釋,“只是在下這張臉實在太醜,怕太子見了惡心。”
“哼!正好,漂亮人物本宮早見煩了,正想找幾張醜臉瞧瞧!”
“遵命!”言罷,鬼掌門主摘下面具,結果太子一瞧,立馬倒吸一口冷氣,並連連甩手,示意他趕緊戴回去。
“你這臉怎麽回事?”太子忍不住問道。
“火!一場大火!”鬼掌門主回答。
沒想到,鬼掌門主這一亮相,太子的怒火明顯少了許多。雲遮陽看了好笑,心說:大夥兒都知道水能滅火,可誰會想得到,‘醜’也能滅火呢!
“事到如今,你們打算拿這位‘鷹王’怎麽辦?”太子話歸正題,問向重新戴好面具的鬼掌門主。
幾日前,雲九霄替殷飛力改名為“雲回”,並親封王爵,號“鷹王”。
“一切聽憑太子吩咐。”鬼掌門主挺恭順,一副隨時聽候差遣的姿態。
“殺了他!”太子咬牙切齒,儼然不死不休,明明是兄弟,卻搞得像仇人。
“遵命!”鬼掌門主一口應承,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你打算怎麽辦?”太子問道。
“棲鳳山圍獵!”鬼掌門主聲兒不大,卻說得很清楚。
聞言,太子還在笑嘞,便起身往外走,邊走邊說:“最後一次!千萬別搞砸了!”
等人走遠了,鬼掌門主才關上房門,轉身朝身後的護衛抱拳施禮:“門主,屬下可有不當之處?”
雲遮陽笑道:“沒有,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是!”
原來這位鬼掌門主是個冒牌貨,正主乃是站在他身後充當護衛的雲遮陽。
假門主剛走,“蝮蛇”公孫信便鑽了進來。“太子走了?”
“他來了?”雲遮陽不用回答,但公孫信必須回答。
“來了。”公孫信答道。
聞言,雲遮陽摘下面具,步出包間,來到樓下大堂。
這會兒不是飯點,客人不多,只見稀零零,東一屁股,西一屁股的坐了兩三桌。雲遮陽早瞧定了地方,只見他一路竄到西面靠窗的位置坐下。這張桌子,明顯已經有人了,而且人家正舉杯痛飲,好不快活!
“龍大俠, 好興致呀!”雲遮陽施禮問候。來人正是“左龍”龍伴山。
“喲!真巧,王家千歲也愛喝一杯?”龍伴山笑道,“還是在這兒會朋友?”
“差不多吧!”雲遮陽含糊其辭。
“沒想到王爺也是海交,竟然跟太子爺都有交情。”顯然,這些情況全落在了龍伴山眼裡。
雲遮陽笑而不語,他並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因為跟龍伴山說不著。
見人家不搭茬,龍伴山便回到了正題。“王爺又是如何找到在下的?不是說三個月嗎,這才過了幾天,您就給在下找到差事了?”
“從路州開始,閣下不一直跟在本王身後嗎?”自從那日“奕劍亭”一會之後,龍伴山便跟蹤在雲遮陽周圍,他上哪,龍伴山便上哪,怎麽也甩不掉。雲遮陽知道,龍伴山是想盡快把事情完成,好給義兄報仇。“之所以這麽快請閣下前來履行約定,閣下難道還不清楚嗎?本王可不相信閣下沒有到過烈爐堡。”
龍伴山給雲遮陽滿了一杯。“去倒是去了。可鑄劍爐太熱,在下不比王爺,受不了這活罪,便獨自在花園裡睡了一覺。”說完,已是一杯猴兒酒下肚,“王爺該不會叫在下給你打鐵吧?”
“打鐵?這種粗活哪用得著閣下。”雲遮陽亦是一飲而盡,“本王不過是想拜托閣下幸苦一趟,幫忙取一件東西。”
“東西?”龍伴山自斟自飲,“什麽東西?”
雲遮陽自己斟滿,舉杯回敬。“‘永恆夕陽’。”
聞言,酒杯在龍伴山的嘴唇上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