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了我等,饒了我等,蘇管事,我是府中老人啊,我怎能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不是我做的!不是!饒命啊!”
落月琴台,臨湖小築之外,落月商坊的胭脂鋪掌櫃,被幾名家丁壓在椅子上,在他身後,還有手持棍棒的漢子。
那日為青青診治的蘇管事,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待人和氣,但今日卻滿臉寒意。
他撚著胡須,站在那殺豬一樣嚎叫的掌櫃身前,他冷聲說:
“何管事,老夫再問你一次,青青姑娘去了哪?”
“我不知道啊!”
那胖胖的管事已經嚇得快魂飛魄散了,他掙扎著尖叫到:
“我看到青青姑娘走出門去...”
“唉。”
蘇管事搖了搖頭。
他後退了一步,對身邊的兩個持棍的漢子說:
“何管事受了驚嚇,有些失魂了,你等幫他清醒一下...別打死了,瑤琴姑娘那邊,還等著回話呢。”
“是。”
兩名漢子走上前,就如公門中人打板子一樣,舉起棍棒就朝著何管事的背部與臀部打去。
這管事剛要開口嚎叫,就被另一個家丁往嘴裡塞入核桃。
他身體顫抖,卻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落月商坊的主家,這蘇家在蘇州世代豪商,還是前朝皇商,家大業大,府內自有一套規則。
青青在自家胭脂鋪裡失蹤,這可謂是一巴掌打在落月商坊臉上,更別提商坊主人,瑤琴姑娘與青青情同姐妹。
這事算是鬧大了。
盡管對外封鎖了消息,但查找之事,從今早便已經開始了。
何管事不是第一個被用私刑的,那鋪子裡的所有夥計,都已經體驗一遍蘇府的棍棒滋味了。
臨湖小築裡,瑤琴帶著面紗,坐在椅子上,眼中滿是冷意。
這位執掌整個落月琴台的姑娘,在等消息。
能把如此大的產業管理的井井有條,上下一心,瑤琴姑娘自然不只是心思聰慧,她只是看起來嬌弱,但也有自己的手段。
這商場如戰場,在該狠心的時候,她亦不會留情面。
而在房間角落,沈秋正坐在那裡。
他臉色慘白,雙目赤紅而又呆滯,頭髮散亂的披在臉上,手裡死死的抓著雁翎刀,就像是怒極的野獸,隨時會亮出爪牙。
“沈秋師兄,你一夜未眠,先去休息吧。”
瑤琴輕聲說:
“若有了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
“我睡不著。”
沈秋聲音枯槁又沙啞,他說:
“師父臨死前,讓我保護好她...我還答應了那太行故人,會護住她,我失信了。我把青青弄丟了...”
沈秋的拳頭攥緊,骨節發出的聲音清晰可聞。
前世看到的那些被人販子拐走的女孩的遭遇,殺周七時見到的那些女子的慘狀,一遍一遍的在沈秋腦海裡翻騰。
他怎麽能睡得著?
“這也不怪你,沈秋師兄。”
瑤琴歎了口氣,她內心也如刀絞一般,她強打起精神,對沈秋說:
“我已請了蘇州丐幫的老掌事,去商鋪街上尋訪,這事透著古怪,你先別急。”
“丐幫?”
沈秋回頭看著瑤琴,他滿含殺氣的說:
“你懷疑,是那些叫花子做的?”
“不,不是他們。”
瑤琴解釋到:
“我落月商坊與蘇州丐幫一向交好,
此地的老管事與我父親有舊,當年也參與過臨安之事,是忠義之士,也是信得過的人。 我已差人詢問過他,他向我保證,青青失蹤,和本地丐幫沒有關系。”
“嗯。”
沈秋點了點頭。
他回憶著青青告訴他的,關於丐幫的傳聞。
這個丐幫,和沈秋記憶中的武俠劇裡的江湖大派沒有關系。
它更像是一個松散的社會組織。
各地都有掌事,統管一城乞丐,偶爾會配合官府尋些犯了事的凶徒,但更多的時候,是約束幫眾,不去做一些違法之事,以免牽連到其他乞丐。
他們還管和江湖好漢們“平事”的買賣。
就如之前劉老頭的夥計被綁架了,便是請丐幫出面,去和山中匪徒交談平事。
這城裡的城狐社鼠,浪蕩子們鬧出事情,不好出面解決,也多是由丐幫出面,反正叫花子們不在乎臉面,很多事反而好說。
歷朝歷代的丐幫都是這樣的,都是一群沒了生計的窮苦人,就算聲勢大些,也只是混得溫飽。
但事情在這一代的丐幫大龍頭上位後,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那位大龍頭在上位後,開始讓丐幫遍布天下的幫眾,開展另一項業務。
收集,流通,販賣消息。
還有哪個勢力比丐幫更合適做這個?
所以這幾年,丐幫靠著在各方勢力之間買賣消息的活,越是越發起勢了。
按照青青丫頭的描述,再這麽下去,不出十年,原本無人關注的丐幫叫花子們,絕對會成為江湖中舉足輕重的勢力。
“小姐,丐幫宋掌事來了。”
不多時,便有丫鬟進房,對瑤琴匯報了一聲。
“快請!”
瑤琴揮了揮手,片刻後,便有一名穿著破爛長衫,拄著棍子,腰間還掛著破葫蘆的老乞丐被請了進來。
他連鞋子都沒穿,就那麽赤著腳。
身上雖然沒有散發臭味,但這副打扮,毫無疑問確是丐幫中人了。
這老頭面容枯槁,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但一雙眼睛卻頗為銳利且明亮,他進了房子,便俯下身,做了個羅圈揖,這才對瑤琴說:
“瑤琴姑娘,老朽已經看完那條街上了,也有了些猜測,特來稟報。”
“宋叔說了便是,不用隱瞞。”
瑤琴說:
“沈秋乃是青青師兄,情同兄妹,還是…”
“老路頭的弟子,我知道。”
這宋乞丐回頭看著蕭瑟的沈秋,他拄著拐杖,發出一聲怪笑,他說:
“若是老路頭還在,怎會出這等的事情!你這少俠學藝不精,丟了師妹,枉稱江湖中人,你師父生前,難道沒教你這江湖暗門的規矩嗎?”
“沒教!”
沈秋心情不好,便回懟到:
“我怎麽不知道,我師父還有個乞丐朋友?”
“你這黃口小兒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宋乞丐毫不客氣,他哼了一聲,從破爛袖子裡取出幾張紙,丟給沈秋,他說:
“這是老朽在你家鏢局牆邊,還有街邊暗巷找到的,你且看看!”
沈秋拿起紙,看了一眼,發現那紙上是一些拓印下的,古古怪怪的標記,就如塗鴉一般。
“瑤琴姑娘,這青青失蹤之事,是江湖中人做的。”
宋乞丐也不理沈秋,他扭頭對瑤琴說:
“這些記號,都是江湖暗門的標記,老朽去分辨過,最初的幾個,乃是在半月前就留下的,那夥賊人早已盯上了青青姑娘。”
他瞥了一眼沈秋,說:
“若是某些‘少俠’凡事多長個心眼,青青丫頭也不會遭此大禍。”
“宋叔,這事怪不得沈秋師兄。”
瑤琴解釋到:
“沈秋師兄是前日才回蘇州的,他之前都在我蘇州商號間行走呢。”
“老朽知道!”
宋乞丐點了點棍子,他恨鐵不成鋼的說:
“老朽還知道,這老路頭的弟子在南通燒了處賊人山寨,在常熟打殺了個采花賊,做的好大事。但你這少俠,在外行俠仗義,可曾想過家中還有妹妹?”
老乞丐歎了口氣,他對沈秋說:
“老朽來的路上還在想,如你師父那般謹慎的人,怎會不教你江湖規矩?
那些賊人殺便殺了,他們死有余辜,但江湖事講求不留隱患,你殺了那周七,怎能不去探究他背後之事?
行事又如此粗心大意,以後豈能成事?”
這話說出來,沈秋和瑤琴同時瞪圓了眼睛。
那宋乞丐哀歎一聲,繼續說道:
“老夫方才說了,這幾個暗記,最早是半月前留下的,但之後便沒有新的,那夥賊人大概是查明了青青和落月號的關系。
落月商坊乃是本地大字號,整個蘇州也有名,尋常江湖人不願招惹也是常理。
他們應是覺得棘手,便放棄了,只是這沈秋一回蘇州,第二日青青丫頭便失蹤了。按老朽的猜測,要麽,是那夥賊人下了決心。”
“要麽...”
宋乞丐伸手指著沈秋,冷聲說:
“就是你行事粗心,自持俠義,被周七同夥銜尾找上門來,這才擄走了青青。”
沈秋如遭雷擊。
他看著手裡的紙,又看了看宋乞丐,他說:
“是我害了青青?”
看到沈秋面色慘白,那雙眼盡是血絲,宋乞丐也不便再呵斥,他的語氣軟了下來,拄著棍子說到:
“老朽也不能確定,只是猜測罷了。但如今事發,說這些也晚了,沈秋,你可知道,這紙上暗記是江湖哪一家的?”
沈秋搖了搖頭。
他對這些江湖暗門的細節完全不懂,而宋乞丐冷笑了一聲,也不賣關子,直接了當的說到:
“是五行門!”
“魔教七宗?”
沈秋當即站起身,他問到:
“專司暗殺的五行門?”
“是。”
宋乞丐點了點頭,他轉身看向瑤琴,他俯身作揖,沉聲說:
“老朽雖不知那周七和五行門是否有關系,但青青丫頭被五行門人擄走已經可以確定,那何管事和一眾夥計大概是無辜的。
那等江湖魔道行事隱匿,頗有章法,他們一眾普通人也無力阻攔。
另外,瑤琴姑娘,這五行門不比其他江湖門派,乃是正宗魔教。其門人行事瘋狂,無視禮法。
又擅長易容潛影,殺人於無形,你若下定決心要介入這事,就得早做打算。”
瑤琴點了點頭。
她也有些緊張,對宋乞丐說:
“宋叔見教的是,但青青如我妹妹一般,我不能任由她被擄走,這事,我必須介入。我這便讓人去請天機閣的墨俠們前來協助。”
“嗯,如此甚好。”
宋乞丐微微頷首,他說:
“我丐幫近日裡就得知,蘇州附近有一夥賊人掠奪女子,現在看來,也應該是五行門人做的。但他們為何這麽做,又為何非要擄走青青。
老朽想來想去,也沒個念頭,老朽這就回城去,往隱樓那邊走一趟。”
他說:
“隱樓中人對江湖事更加了解,尤其是江湖密事,比我等這些底層乞丐要精通的多,興許在那裡,老朽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只是向隱樓買情報,花費頗多,老朽這身無長物...”
瑤琴當即了然。
她搖動手鈴,喚來貼身丫鬟,說:
“去取黃金百兩,交給宋叔使用。”
黃金百兩,約合白銀千兩,這已是一筆巨資。
如果不是宋乞丐想趁機貪墨的話,就說明那個隱樓的情報收費,確實昂貴。
“我和你一起去。”
沈秋對宋乞丐說了一句。
後者瞪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頗為冷漠的說:
“就不麻煩少俠了,少俠心在江湖,便去管江湖事吧。”
“你為何對我如此厭煩?”
沈秋咬著牙說:
“我也未曾惹你吧?”
“老乞丐我是塵土一樣的低賤人,怎敢厭煩年少有為的沈少俠?”
宋乞丐回了一句。
那聲音怎麽聽怎麽陰陽怪氣。
他走出臨湖小築,沈秋對瑤琴告辭,也跟了出去。
他跟著老乞丐坐上從琴台駛出的馬車,馬車裡放著一個箱子,裡面裝著百兩黃金,還有護院護送。
在馬車中,宋乞丐看著追來的沈秋。
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但隨即又變回了那張冷漠的臉。
就這麽沉悶的走了半個時辰,快到蘇州城時,老乞丐拿起腰間的葫蘆,喝了一口,這才開口對沈秋說到:
“我知我為何要三番兩次挑釁於你?”
“不知。”
沈秋低著頭,回了一句。
“老朽和你師父乃是莫逆之交,早年間也是一起做過大事的。”
宋乞丐輕聲說:
“我知你師父背後有秘密,卻從不探尋,他在蘇州撿回青青丫頭那一年,我也來幫過忙。
他不告訴你和青青,關於老乞丐我的事,大約也是不想讓你們知道他過去的事。你師父是當世豪傑。”
老乞丐歎了口氣,說:
“他被結義兄弟查寶騙殺的事,老朽也是知道的,易家鏢局找到老路頭的屍體,也是中原丐幫幫的忙,老朽還去他墓前上過香。
我且問你,沈秋,那勾結北朝人,暗害結義兄弟的查寶,當真的死了嗎?”
老乞丐問了一句,沈秋點了點頭,說:
“我親手殺的。”
“好。”
宋乞丐喝了一大口酒,他也不自稱“老朽”了,很直白的對沈秋說:
“我惱你,便是我之前所說的緣故。
你想走江湖路, 這沒問題,我也樂見老路頭的弟子,在江湖闖出一番名望,光宗耀祖。
但老路頭愛煞了青青丫頭,他還在時,偶爾與我飲酒,便對我說,青青就如他己出的閨女,是他的命根子一般的寶物。
老路頭死了,他把青青托付給你,你就要照顧好青青,所謂長兄如父!但你近來所作所為,是一個兄長該有的嗎?”
宋乞丐罵到:
“自己跑出去行俠仗義,把青青丫頭一個人丟在蘇州,你就不想想,她萬一遇到事情,自己又能有什麽辦法?
你殺了周七,我也要稱你一聲少俠,為民除害,乃是俠客所為,但你可曾想過,青青會因你糟禍?
這行走江湖,哪有你想的那般簡單?
若只是殺人就能成名,這天下早亂了!江湖人物,勾心鬥角,下黑手,使絆子多得是。”
“你年紀不大,經驗不足,這次便是個教訓。”
老乞丐長歎了口氣,他伸手拍了拍沈秋的肩膀,說:
“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樣,講究禍不及妻兒。你要當俠客,就得先護好青青,你可明白?”
“嗯。”
沈秋握緊了手中刀鞘,他確實明白了。
“好,那便打起精神!”
宋乞丐說:
“青青還等著你去救呢,我還要問你,與江湖人聞聲色變的魔教中人廝殺,你可怕了?”
“不怕!”
沈秋抬起頭,撥了撥頭髮,他眯起眼睛,摸著手中雁翎刀,咬牙說:
“誰敢攔我,我便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