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首次看見被匪盜摧毀的村莊,伊恩才能真正理解了混亂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旅店店主說的一點也不錯,金砂城周圍的土匪強盜已經變成了災難,本該商旅盈途的道路上只有淒慘可憐的屍體,村莊被屠殺、焚毀,集鎮的圍牆不再接納陌生人,一路上伊恩遇見的所有人,眼神中不是麻木便是漠然和警惕。
而這,還只是戰爭的余波,當北方的月烏鴉和西部的金面狐開始你死我活的廝殺之後,又會有多少的村莊和城市變成這樣?
年輕的巫師學徒背著赤條條的女屍,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還是將村莊中最後一名死者安葬進墓穴。
這是他們經過的第三個被毀的村莊。
赤著膀子的斯溫住著鐵鍬,在一旁默默看著。他沒有阻止伊恩的行為,哪怕這會嚴重耽誤他回到傑裡柯控制區的時間。
“願仁慈的聖司德旺接引你們的靈魂,願你們在上主的天堂得到安寧。”
伊恩在胸前劃了秩序十字,為埋葬的死者禱告。
斯溫還是一言不發。
血紅的黃昏下,烏鴉聒噪唱晚,兩人收拾好東西,準備再次上路。
男孩的心情很低落,一路上悶聲不響,而斯溫也不打算開解自己的學徒。
最終還是伊恩先忍耐不住,向斯溫問道:“這些事情也是戴克瑞姆集會乾的嗎?”
“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伊恩搖著頭。“我看不出來。”
斯溫拍了下男孩的腦袋。
“用魔法。”
伊恩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掌握了錯位世界,可以看到魔法留下的魔力痕跡。
“您為什麽不早點提醒我?”伊恩揉了揉腦袋,看斯溫的眼神略帶幽怨。
“你不是十二歲的孩子,十七歲的男孩有自己想法,你剛剛不就自己拿了主意,埋葬了那些村民嗎?”
伊恩一愣,望著斯溫的臉,總覺得對方今天的表情又不像前幾天那樣生動了。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斯溫是不是因為自己耽誤時間生氣了,所以故意在挖苦諷刺。
“告訴我,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感覺……伊恩環視周圍,五月本該夏收和播種的農田被踩踏的一片狼藉,傾倒的馬車、橫死的屍體躺在大道上,這是活人的地獄、野狗和烏鴉的天堂。
“我……我想,黑巫師或許真的像安東尼老師和教會說的那樣,是邪惡的。”伊恩大著膽子,把心底的想法吐露出來,“他們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可恨了!”
說完他便小心的觀察斯溫的表情,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知道斯溫並不是自己印象中那種動不動就殺人的邪惡巫師,不至於因為這些話就要了自己的命,可還是不禁擔心這句話會把斯溫激怒。
“你說的其實沒錯,黑巫師使用的是來自混沌惡魔的力量,就必然會被惡魔殘忍無序的性格所影響。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更需要嚴格控制自己,謹慎使用魔法的力量,保持自己的人性。”
斯溫一步不停,走得很快,伊恩必須時刻加緊步子,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所以我沒有阻止你埋葬那些村民,善良是一種美德,對隨時與惡意相伴的黑巫師而言很重要。”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今天斯溫和伊恩需要露宿了。
兩人在離大道不遠的林邊空地搭了簡易的營地,草地上鋪了皮革和毯子,是來樹枝點起篝火,用一圈石頭隔開毯子和篝火,斯溫拿出背包裡的乾麵包和肉干,用木棍一一插起來,挨著火熱一熱,這便是他們今日的晚餐了。
坐在篝火旁,火焰照得伊恩面皮有些發燙,他認真思考著斯溫的話,以及這一路的所見。
“斯溫先生,我有個問題。”
“說吧。”
“殺死那些村民的到底是不是黑巫師,您應該看過的吧?”
火焰烤出了肉干裡的油分,斯溫把滋滋的油脂抹在麵包上,這些多少可以增添些滋味。
他把第一個烤好的麵包遞給了自己的學徒。
“不是,沒有黑魔法的痕跡。”
這個答案噎在伊恩的心裡,比黑巫師屠殺村莊還要讓他感到難受。
“我剛才和你說,要保持自己的人性,不過啊,人性到底是什麽樣的呢?善和惡,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你不能完全放棄善良,也不能徹底拒絕自私。”
聽著斯溫的話,伊恩狠狠咬了一口麵包,沾染了油脂的嘴唇,在火光映照下紅得刺眼。
“吃完了就早點休息吧,我們離白河還有好幾天的路要走呢。”
吃完麵包的斯溫翻了個身,枕著背包躺倒。
而伊恩還對著火光發呆,仿佛在篝火中看到了什麽,一直移不開目光。
夜靜悄悄的,連鳥鳴和犬吠都聽不見,只有篝火時不時“劈啪”一聲,迸射出點點火星。
伊恩抱著膝蓋,疲憊的睡去,今天他腦袋裡裝了太多的痛苦,而夢鄉是一個忘憂的好地方。
萬籟寂靜中,夜間捕食的野獸正在悄悄行動。
穿著皮甲的綠林強盜躡手躡腳來到斯溫的營地外,他們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判斷這兩個獵物的價值和危險程度。
“沒看見他們有帶武器。”下巴留著一撮短須的瘦子壓低聲音,對頭領說道。
“有值錢的東西嗎?”相貌很有高地人特征的頭領問道。
“包看起來挺沉的,說不定有好東西!”
“那這一票咱就幹了!瘦子,你帶個兄弟去抹了那兩人的脖子,麻溜兒點。”
“你瞧好吧。”
瘦子帶著一個手下,揣著匕首,小心翼翼的摸到營地裡。篝火映在他們臉上,滿臉都是對錢財的興奮,沒有任何即將奪去他人生命的愧疚。
他派手下去對付斯溫,自己則摸到了伊恩身邊,捂住這個大男孩的嘴,準備利索的一刀割斷喉嚨。
就在他即將動手時,余光仿佛瞄見了什麽東西,謹慎的強盜立刻扭頭去看。
一隻雙眼猩紅的烏鴉靜靜立在枝頭,無聲的盯著他。
晦氣!
他暗罵了一聲,赫霍裡蘭德省的人把烏鴉看作不祥的象征,乾要緊事的時候看見烏鴉,即使瘦子不是迷信的人,心裡也有些發毛。
趕緊解決了這小子,拿著錢去其他地方快活快活……
腦海裡剛閃過這個念頭,瘦子就聽見“噗通”一聲。他急忙扭頭,舉起匕首防備,只看到自己的手下倒在篝火邊,身下的血倒映著熱烈燃燒的火光。
危機感啄著他的後頸,瘦子本能的跳開,和未知的危險拉開距離。
可他退出營地之後,恍然發覺自己身邊都是猩紅眼眸的烏鴉。
“這、這是什麽!”
詭異的一幕嚇得瘦子尖叫起來,營地外的同夥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們瞪大眼睛看著枕著背包的年輕男人起身,如同深淵般深邃的目光掃了過來,仿佛早就發現了他們的存在。
“老大,怎麽辦,要去救瘦子嗎?”
“救個屁,趕緊跑!”
來自東達契省的頭領馬上意識到他們倒霉的惹上了一個黑巫師,甚至於血脈中的恐懼頓時被激發,完全不顧手下的死活,第一個轉身逃跑。
然而,當他轉身時,面前一隻隻猩紅的眼睛次第睜開,齊齊的注視著他。
頭領當場便崩潰了,他想起了故鄉的統治者,阿爾卡多·諾斯費拉圖家族。那些吸血鬼會如何對待他這樣違反了法律的人?來自東達契省的高地人立刻想起那些犯人被吸乾渾身血液的慘狀,他們死狀淒慘的屍體會被扔給連骨頭都能啃碎嚼淨的死亡獵犬,靈魂則永遠受到黑巫師的折磨。
伊恩被哀嚎聲驚醒,匆忙爬起來,看到一群痛哭流涕、哭爹喊娘強盜被斯溫的烏鴉團團圍住,這場面仿佛他們才是受害者。
斯溫抓過瘦子,這個身手矯健的盜賊本來還想反抗,但斯溫的劍比他的匕首更快,鋒利的劍刃架在脖子上,瘦子立刻選擇了投降。
“你的動作很熟練,殺過多少人?”
瘦子丟掉武器,高舉雙手,帶著哭腔答道:“一個都沒有!大人,我是良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會做這種勾當,求求您放過我吧!”
斯溫沒有表情的面孔轉向伊恩。
“你相信他的話嗎?”
“我……不太相信。”伊恩並不知道剛才瘦子差點抹了自己脖子,雖然覺得這家夥有點可憐,但看到這群人身上的武器,再天真的孩子也不至於上這種當。
“真的!這是真的!大人,我原來住在金砂城,有自己的家,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如果不是巫亂讓我丟了工作,實在活不下去了,我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情!”
聽到瘦子說自己有兩個女兒,伊恩還是心軟了,他想要勸斯溫給這個人一條活路,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斯溫便一劍刺穿了瘦子的掌心,牢牢釘在地上。
瘦子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的同伴更加害怕恐慌,可被烏鴉包圍的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你原來做什麽工作?”
“我……我是個商人……”
“商人會有這樣的手掌?”斯溫拔出劍,瘦子又是一陣慘叫,“你手上的繭子根本就是拿刀的手,謊話得說的像一點吧?”
瘦子疼得在地上打滾,被烏鴉圍住的強盜們噤若寒蟬,就連伊恩都被斯溫的凶狠嚇了一跳。
斯溫沒有放過自己的學徒。
“過來。”
身上染血的斯溫讓伊恩恐懼,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誘騙自己變成黑巫師的傑裡柯,這個男人面目冷酷、心思難猜,而且讓人不敢反抗。
他戰戰兢兢的走過來,斯溫把淌著血的劍遞給了男孩。
“我不討厭你的善良,善良應該是你的武器,而不是你的弱點。殺了這個強盜,你不需要有心理負擔,想想那些被毀滅的村莊,想想他們對那些女人和孩子做的事情,為枉死的冤魂主持正義吧。”
伊恩瞪大眼睛,乾咽口水,接過了劍,但看著劍上的血,仿佛這把利刃有千磅的重量,雙手哆嗦著抬不起來。
斯溫注視著學徒,很耐心的等待。
血液滴落的聲音仿佛是死亡的倒計時, 瘦子幾乎陷入了絕望,他心一橫,既然要死,不如和黑巫師拚個魚死網破。
趁著打滾的時候,他已經用另一隻手偷偷拿到了掉落在地的匕首,這時候咬著牙突然暴起,鋒利的匕首又狠又準,直插斯溫的胸膛。
然而他卻先一步被劍刃刺穿,伊恩在最後關頭下定了決心,從背後把劍狠狠捅進了瘦子的肚子。
瘦子喉嚨中發出了“呃呃”的聲音,看著男孩稚嫩的面孔,用最後的力氣把匕首扎在伊恩的肩膀上。這是他不甘的掙扎,但也僅此而已了,瘦子倒在血泊中,和曾經被他殺死的人們一樣,陷入了無窮的黑暗。
斯溫按住伊恩受傷的肩膀,疼得男孩齜牙咧嘴。
“疼嗎?”
“很疼……”
“害怕嗎?”
“……有點。”
“難過嗎?”
伊恩瞥了眼地上的屍體,深吸一口氣。
“不。”
“很好。”斯溫滿意的點點頭,“把這些家夥也解決了。”
被斯溫指著的強盜們陷入了驚惶,高地人頭領絕望地大喊:“天殺的黑巫師!我們才殺了幾個人,你又殺了多少人?憑什麽在這裡裝好人!”
“我不敢說自己殺的都是壞人,我不敢說自己沒有錯殺過無辜,但我不以殺人為樂,不會傷害婦孺,我隻對我的敵人刀刃相向,當我死後面對使徒彼列時,我問心無愧!”
斯溫雖然是在回答強盜頭領的話,眼睛卻一直看著伊恩,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