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話談到一半,喬伊斯·霍普金斯突然中斷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嗯,應該沒有了。”
早間江邊霧氣朦朧,日光如水中的鵝蛋黃般在青灰色的空中模糊地浮動,影影綽綽地能看見渡輪的身形。正是喝咖啡的好時候,喬伊斯坐在屋外廊下的躺椅上,給自己添了一杯熱咖啡,再投進去幾塊方糖。
“需要我送送你嗎?”他起身問道。
陌生的來人收拾起手頭的東西,搖了搖頭:“不用了,喬伊斯先生,我這次來順路開了車。這裡離我接下來要求去的地方也不遠”
“祝好運,我就不遠送了。”
“也祝您好運。”
來人鑽進停在房前的越野車,喬伊斯立在房門前注視著他駛離自己家的住宅,並且繞過遠處的指示牌超出自己的視野。
原地等了幾分鍾,喬伊斯說道:“終於走了啊。”
他歎了口氣,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杯丟在桌子上,打開家門走向自家書房裡。
一個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內。
幽暗的書房內,窗簾被稍稍拉起一道縫,牆上蘭花的經理窺視著外面離開的警察,口中還咀嚼著煙絲。“喬伊斯,許久不見了,我沒打擾到你吧?剛才來的那位是?”他眯著眼睛揣摩那輛駛離的警車,依稀記得警察的肩章是警司的級別。
“沒有沒有,那只是一個來征求意見的警察。”喬伊斯斟酌著詞句。
“嗯,這就怪了……怎麽這些凡人近幾日在我們眼前咕嚕嚕地竄出來?跟沸水冒氣泡似的。”
經理“嘩”地拉開窗簾,使外面的光完整地透進來。
在他的背後是一張七十厘米寬的辦公桌,桌子上散落著報紙和文件,都用一個地球儀壓住。煙灰缸被推到桌角,裡面塞滿了煙頭,煙霧便從那些未掐滅的煙頭上升起,漸漸地籠罩了整個書房。
經理大馬金刀地跨坐在扶手椅上。他身形並不松垮也不緊繃,雙目放空似的對著落地窗外。隔著朦朧的煙幕,晨曦在他坑坑窪窪的臉頰上暈開,仿佛剛從磨具裡倒出的黃銅。經理摘下那頂毛線帽,露出仿佛被切成兩瓣的頭皮。
來自色雷斯的伊非克拉底,牆上蘭花的經理,曾經在埃塞俄比亞教區的代理人,一直以來都是將軍的副官和代言人。在將軍隱退之後,他事實上已經掌握了佐治亞州內教派的所有勢力。
教眾們相信他曾經是大軍神馬爾斯的侍奉者,或許早在馬格努斯征服東方時便已經替將軍效勞。而他的處事也頗具希臘人刻板印象中色雷斯人的風格,樂衷於用嚴刑來規范教內行事。盡管進入新時代,教派不得不收縮勢力,按照新的規則從事,但是死在他手上的教友依然不在少數。”
“詳細說明一下吧。”
前警察謹慎地關上房門。
“是我在警局的後輩,卡梅倫·加西亞,”喬伊斯說,“他負責最近的人口失蹤案,他懷疑這件案子與先前的集郵客有相似的地方。”
“集郵客?”經理皺了皺眉。
“是我當年的那件事,警方是這麽稱呼的。”
“哦,哦,我總是不太記得凡人的稱謂,”他歉意地笑笑,問起喬伊斯的近況,“喬伊斯兄弟,最近你可好?我聽說將軍幾年前讓你經略亞特蘭大城,叫你近幾天才能回來。這幾年在亞特蘭大過的怎麽樣?”
“亞特蘭大……還是老樣子罷了,成天下雨,每天只能應付那些活死人。要是真有活人來了,反而讓人提心吊膽。”喬伊斯回想起那座被抹除的死城,冷不禁得啐了口唾沫。
“巴頓·格威內特呢?那個英格蘭人,”經理笑了,從窗外抽出一杯熱咖啡,“我聽說你和我們的州長大人關系不錯。”
“您說笑了,亞特蘭大的主人和誰不都是笑臉相待。”喬伊斯心頭一跳,低了低頭。
“也許吧,”經理將煙絲吐在杯蓋上,低頭抿了一口熱咖啡,瞧著前警察那烏青的頭皮,順口說道,“把空調打開吧,最近氣溫不低了,怪悶的。”
“大人,我書房沒有安空調。”
“噢,那是。那就沒辦法了。”他了然地點點她。
這句話之後,他們兩個一時都沒說話。
喬伊斯一直低頭凝視著經理背光產生的倒影,地毯上那個男人似乎舉起咖啡杯看了看,將熱氣滾滾的咖啡倒在地毯上,然後如投矛手般一個強硬的揮手。
風聲尖嘯著在耳邊閃過,杯子在地毯上炸碎,瓷片四濺紛飛,甚至劃傷了他的額角。
經理將杯子朝他擲出。而他卻不敢閃躲,甚至不敢抬頭。
影子突然歇斯底裡地狂笑。
笑了不知多久,經理冷漠地說道:“阿瑞斯在上啊,抬起頭看著我,蠢貨。喬伊斯·霍普金斯,你這狗生驢養的犯蠢讓凡人發現自己殺的人也就罷了。這不是什麽大事,去死過一次,教內哪日得空或許還會讓你重活一世。可你居然敢同巴頓·格威內特媾和?還妄想欺瞞我等?”
“不,大人,您……”喬伊斯隻覺得一隻手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根本喘不過氣。
甚至沒有反應的時間,經理醜陋的面目便已經抵在了他的額前。
這個魔鬼恐怖得像一頭脫韁的烈馬似的,森然的牙齒比刀刃還利,血淚從眼眶中湧出,他的五指如鋼鑄,直接抓著喬伊斯的頭蓋骨將之提起,幾乎要把他的大腦整個捏碎。
“將軍之前倒是對你頗為信任,看來他還是多年來疏於世事,讓你這個蠢材混了上來。自己體面點不好嗎?想不到最後還是要逼我動手。”經理用空出的手扯了扯領結,一腳踹斷喬伊斯掙扎著的左腿,使得其人猛地哀嚎起來。他只是稍稍下壓掌心,就聽見鼻梁骨粉碎的聲音傳來。
“大人……我發誓……我沒有背叛大業。”喬伊斯掙扎著說,死死抓住經理的左手,他手上的青筋像繅絲般纏繞。
“我可是給你機會了。”
“不……”
“三日前,記得嗎?”
經理以一種漠然的冷靜將喬伊斯的喉管彈碎,拔下喬伊斯的舌頭,看著他的鼻血下注至鎖骨間,然後用中指的第二個指節在他的胸膛上刻字。
骨骼碎裂之聲不絕於耳。
“我主阿瑞斯神,血紅之神,碾壓之火星,”隨著他的指頭落下,喬伊斯的胸膛如泥板凹陷,“我,色雷斯人伊非克拉底,祈求大神垂矛至此,以血以肉,以漢尼拔的雙眼和大流士的骨髓作證,以渴慕鮮血的努米納numina作證,使此人匍匐如閹牛……”
古希臘語從鎖骨刻至小腹,每刻一行,喬伊斯頭上的疤鼓脹起來,撐裂出嫩紅色的新肉。到了最後,喬伊斯已經徹底沒有反應。經理一松手,這個男人頹然倒下。
大軍神馬爾斯的相關祭獻,如何使士兵死了又活的法門,在改弦更張之後他也是第一次施行。
看上去是成功了。
若不是聖安德肋親自下場,如此手法估計沒有人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於事無礙。
經理隨手扯掉喬伊斯臉皮,將舌頭塞回去,割開腕口把血喂給喬伊斯。看著那張十二道瘢痕盤虯臥龍的老臉,他想了想,喊道:“喬伊斯·霍普金斯,你醒了嗎?”
那死人滿臉鮮血,就仇恨地應答:“已經醒了。”
………………
找之前負責集郵客的同事交談幾乎是一無所獲。他很早就聽說過喬伊斯?霍普金斯在市郊定居的事情,也知道對方自從破解了集郵客一案後就退休去開了家書店。但是卡梅倫?加西亞從沒有想過和這個老警員發生交際,即使是現在也是一樣。
對話的過程中充滿了折磨的行話和客套,喬伊斯以相當老練的手法幾乎規避掉了他所有尖銳的發問,話裡話外都是案牘裡已經上報的那部分內容,既沒有經驗可以分享、也沒有什麽意見給予指導。哪怕是卡梅倫質詢對方是不是在案子裡偽造了證據,也會以“抱歉,我剛剛沒有聽清你再說什麽”和緊隨其後的老油條式的反問和推理頂回去。
這一趟是真的白白浪費了半天時間。
“真是折磨啊!”他歎了口氣。也許這個喬伊斯真的怕給自己的成名案沾上汙點。
從喬伊斯·霍普金斯的老宅裡出來,卡梅倫·加西亞又撥了一個電話給安德魯
前夜接到總警監威爾·科本的電話,他好說歹說讓安德魯能繼續跟著專案組一起走,然後就是一直打給安德魯。到了今天早晨,這已經是第四次打給安德魯那家夥了,他也不是沒有留言,可是對面就是死活不回。
“這裡是安德魯·喬納森,我暫時不在家中。有事的話,請在之後留言。”
電話裡再次傳來留言箱的語音,卡梅倫將手機往副駕駛一扔,禁不住罵到:“沃靠,他是腦子有問題是嗎?不要人死在家裡了。”
他將車往右邊一打,過了矮壩。離江幾裡是哥倫布城的小麥田,廣袤的原野上金紅色的麥子隨風滾滾而來,不遠處高架橋橫貫東西,一列銀白色的列車如長龍般呼嘯而過。
越野車是前幾年他們參加越野賽用的老夥計,在八年前還是十足的猛獸,在兩人手下幾乎比任何人都快。而在他和安德魯確定要退出比賽後,卡梅倫補足了安德魯那邊的費用,頂著資金壓力拿下了它。
不過近幾年由於他妻子認為開出去丟人,越野車在他家的車庫待了很久沒有動過。這次卡梅倫也是恰巧要到郊區一趟,才能帶著它出來溜一圈。
路上的房屋越來越多,兩側電線杆上的線纜在碧藍色的天空上串聯,群鴿盤桓著落下。卡梅倫一踩刹車等紅綠燈,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個婦女推著嬰兒車走過斑馬線。
他摁了一手喇叭。
老婦人慢慢悠悠地過去了。速度再次提起,卡梅倫感到若隱若現的推背感,但是說實話老車的表現已經不太好了。車內彌漫著舊人造革和煙灰的氣味,副駕駛座椅上被鑰匙劃破了一道口子,能看見裡面的海綿。
要再拿過去保養嗎?
不……這輛車恐怕以後也不怎麽會用到了。哪天休整一下,丟到二手車市場裡去吧。
越野車在安德魯家樓下停住,卡梅倫“砰”地一聲甩手關門,邁著小碎步往那棟樓裡跑。
樓梯間黑漆漆的,他在猛地一跺腳之後才悠悠地亮起了接觸不良的白熾燈。門和樓梯扶手塗了一層紅漆,如今已經剝落大半。卡梅倫撐著膝蓋爬了三四層樓,狠狠地敲響了安德魯家的房門。
門直接開了道縫。
安德魯沒鎖門嗎?
卡梅倫將信將疑地走進屋,確認這是安德魯的住處後遲鈍地爆了句粗口:“沃靠。”
“安德魯?安德魯·喬納森?”
他懷疑這幾天安德魯是怎麽過的。
餐廳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在廚房裡有一點幽光和機械運作的聲音,他躡手躡腳地靠近了,才發現是敞開門的電冰箱。寒氣隨著冷光泄在瓷白色的地板上,冰箱裡除了一盒麥片和兩個雞蛋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一旁的桌子上全是吃完沒洗的盤子和碗,泛著詭異的油光,經過兩三天的發酵勾引了十幾隻蒼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聞起來臭不可聞。他不小心碰到了一隻盤子,瓷器碰撞,蒼蠅們便亂糟糟地散開。
“這還是這幾天留下的……喂!安德魯?你他媽死哪去了?”卡梅倫被冷氣凍得打了個寒顫,朝裡屋大喊。
但是依然沒人回應。
裡屋靜悄悄的,他將燈都打開了,房間內立刻亮堂了起來。安德魯家無非是正常的裝修,客廳裡鋪滿了鑲嵌著百合花圖案的鵝黃色的壁紙,沙發、茶幾、電視機、電熨鬥和搖椅一應俱全,但是現在卻給他一種古怪的空虛感。
明明都這麽熟悉,卻好像是來了陌生人的家裡一樣。
通往臥室和書房的門都閉著,不見一絲光亮。沙發角落上有一個打火機和一張海報,打火機藏在扶手和墊子的夾縫裡,顯然是安德魯之前遺留下的。而海報則是最近一場冰球賽的,好像是賓夕法尼亞湖鳥隊和綠森林的,這個月在格內維特學院的體育館裡舉行。
卡梅倫將海報放回原位,擔心打火機會引發點燃沙發墊子,他還是將它丟到了茶幾上。
茶幾上有一個木質的盒子,大小頗有點類似餐盒,劃痕很嚴重,側面沾了泥點。盒子表面上雕刻著粗糙的畫像,一個男人舉著手裡的壇子將水澆在女人頭上,看起來有點像是希臘神話裡的什麽故事。
搖了搖,聽起來很空啊。
他掀開盒蓋,什麽東西也沒有,只在裡面的邊角藏著灰白色的綿膩的粉末。
看起來不像是藥品。
“加西亞,把你手裡的東西放下。那對你沒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