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布市城南。
夏日天氣悶熱,鐵軌被日光直射,連空氣都有些微的變形。站台上人滿為患,幾個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對著喧囂的人群大聲呵斥,拉起一個不小心險些掉下去的小孩,四處尋找他的父母。
幾個看完球的男人圍在公共座椅前一起吞雲吐霧,在看到列車在另一側停下後,又成群地漫不經心地往那邊擠去。納提雅和旁邊的老人墊了張報紙坐在長椅上,皺著眉頭驅散朝他們飄過來的煙霧。
“這群抽煙的紅脖子能不能早點死絕。”修女披了件時髦的印花苧麻開衫,內裡是一件女士薄款吊帶。她下意識護了護腳邊的鴿籠,冷眼瞥著來來往往的路人。
“看在天父的份兒上,就由著他們去吧。”
賽吉奧主教坐在長椅的另一端,西裝西褲,較短的褲管露出他枯瘦的腳腕和長襪,配上他的膚色在移民們的國家裡顯得頗有些局促。他戴著一塊金表,身體微微前傾,兩隻手交叉著疊在一把大雨傘的傘把上。
“主教,你出汗好厲害。”納提雅將帶著的紙巾遞給他。
“是嗎?謝謝了。”賽吉奧主教白色的領口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用紙巾揩了揩額頭、脖頸上的汗水,松了松領結讓空氣流通。
站台的另一端,列車已經到了。人群匆匆地往那邊跑去,幾個粗魯的行人步伐凌亂,險些要把他們的鴿籠踢倒。
嘈雜的人聲中,納提雅在賽吉奧主教耳邊問道:“為什麽那位大人會選擇乘高鐵過來?他不是最偉大的那幾位聖人嗎?”
“大人的想法我哪裡知道?”
“那位大人到了之後,我們應該怎麽辯識他?他有沒有什麽特定的標識?”
老人搖了搖頭。
“那我們應該怎麽迎接他?他總該有什麽穿衣風格吧?比如羅馬風、希臘風、敘利亞風之類的。”她追問道,“他是最開始的幾位門徒,按道理說應該是兩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吧?”
“納提雅,大人曾經生活在古羅馬不代表他現在生活在古羅馬,”賽吉奧主教歎了口氣,“不要著急,只有他一出現,你就會知道是他了。”
他們說話時,車輪撞擊的聲音順著鐵道傳來。站台上的喇叭也開始宣布這班車的到來。人群又從他們身旁湧過,提起腳邊的鴿籠,納提雅急忙拉著他站了起來,老人一時不穩,只能依靠著手邊的雨傘。
一條長龍在他們眼前駛來。
在車廂的鳴聲響起後,鐵門也隨之打開。下車的乘客和上車的乘客混在一起,一時把局勢攪成一團糟。兩人困在原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那裡,在那裡。”老人忽的壓低聲音說。
納提雅也第一時間發現了那位大人的身影。她急急忙忙地撥開人群和他們手裡的背包、行李箱,帶著賽吉奧主教往離開站台的樓梯邊擠去。鴿籠情急之下,也被交給了後面的棕褐色皮膚老人。
一個背包客打扮的中年男人和一個老婦人在樓梯口邊,他似乎在說著什麽,接著將手裡拿著的背包放到老婦人手上,送她登上了樓梯。
納提雅不知道該不該喊出聲來。
但是那位大人已經轉過頭來了,他的雙目炯炯有神,如同熾熱的火炭。仿佛是一塊礁石將騷亂的人海從中分開,當修女注意到時,她已經立在一片無人的空地上。
“聖安德肋大人,您近來可好,我是負責哥倫布城的賽吉奧,這位是納提雅修女。”老人上前以拉丁語對他請安,得了他的恩準能同他親嘴。
納提雅修女不知不覺中也同他握了握手。
“賽吉奧,你老師現在身體如何?”背包客的樣貌並無特異之處,他的氣質偏向一位懶於言辭的哲人,而多過威嚴的傳教士。抬頭看了看車站鏽跡斑斑的穹頂,他很隨意地與賽吉奧聊起了家常。
“托上帝鴻福,老人家身子骨還算硬朗。”
“還是要保重身體,你也是。以後你們還有得是活頭呢,不看顧好身體可不行。”
………………
“如此,最後一本也就看完了。”
這是阿利昂的《亞歷山大遠征》,書頁上做滿了標識,重要之處貼上了樓下買來的便利貼。安德魯半躺在扶手椅上,最後一次翻閱了整本書,勉強地支起身子將書本推入書架之中。
自從辭職之後,這個夏天他鮮少出門,更是不怎麽和以往的同事碰面,只是偶爾用保險和退休金去采購幾批書店的舊書。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浸在了古代史的研究和希臘語的溫習上,尤其是希臘和羅馬的交接時代。
空調的冷氣直接對著懶人吹著,面前是兩個月來他翻過看過的書籍,足足有七十本。書架和部分書的書脊上也貼上了便利貼,分別標注這部分是宗教文化史、而那部分是經濟研究。一個台式電話則安在書架的頂端,已經蒙了一層老灰,它本來是在廚房的,只不過由於他當下的身體問題轉移到了臥室中。
會客間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誰在那裡?”
“是我。”熟悉的聲音說。
“等一會,馬上就來。”他喊道。
安德魯將重心移到左腿上,扶著寫字桌才勉強站起。他單腳跳到了臥室的門後,拿起那裡的兩個腋杖,拄著拐到了前門。
門鎖打開了。
一個老太太笑眯眯地夾著一個鱷魚皮包,掏出了個橘子給他。
“有什麽事嗎?瑪麗蓮。”安德魯接過這個橘子放在門邊的櫃子上,靠在拐杖上問道,“今天好像沒到收租的日子吧?”
“你糊塗了?我不是早就把這間房子賣給你了嗎?”瑪麗蓮太太朝他翻了個白眼,“好了好了,別堵在門前,讓我進去。”
這位老太太有十幾套房子,每月到了月初就去挨家挨戶地收租。安德魯也曾是她的租戶,他的房子便是從她這裡買來的。兩人之間的關系姑且還算是親密,瑪麗蓮太太自從知道他受傷辭職後,便經常來探望他。
老太太嫌棄地看了他的客廳一眼,隨後動作緩慢地在沙發上落座了。安德魯取來兩個茶具她還不讓,連忙把他趕回了座位上。
丟入一個紅茶包,茶壺中的沸水注入杯中,瑪麗蓮太太從自己的鱷魚皮包裡取出兩顆包著的方糖,投入了兩人的茶杯中。隨後便是攪拌和等待,看著茶水變色。
“我還是對茶不怎麽感冒。”
“這說明你們這些年輕人已經沒了耐心,連傳統的茶文化都不了解了。”
“北美的茶文化?哪怕不是波士頓傾茶吧?我只能想出這一點。”
瑪麗蓮太太打了他一下,“不要和我貧嘴。”
接著小老太太端起了茶,又試探著說:“安德魯,我剛剛問了我兒子,他說在他的公司那裡剛好有位置給文職人員,事情少,也有基金。如果你想要試一試……”
這幾個月她不止一次和他說過相關的事了,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她哥哥的倉庫需要保安。
“您對我的就業問題還真是持之不懈啊。”
安德魯取出茶包,端起熱茶搖了搖頭。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吹散茶杯上的氤氳水霧,“不過我目前還是由警局養著吧。警察這種工作從一開始就不適合我,這次辭職正好轉型。我最近在讀有關希臘語方面的書,興許以後能成為一個翻譯家也說不定呢。”
那起案子之後,警局給他算因公受傷,他的身體狀況也不能支撐他繼續乾下去,乾脆就順坡下驢辭了職了事。安德魯目前也就和喬治那小子在接觸,聽喬治說老奧馬爾好像又回到了警局工作,而喬治他本人似乎升了警監。
這麽年輕就升了警監……
“說大話也不怕笑掉大牙。”老太太說。
“真的。”
瑪麗蓮太太固執地搖了搖頭,不過安德魯知道她心裡是相信了,只不過因為莫名其妙的倔強不肯承認罷了。
剩下他們聊的無非是些茶米油鹽的瑣碎事。不知不覺間,半個多鍾頭便被打發掉了。
微風吹過,翠綠色的印花窗簾也輕輕飄動。遠處的工廠開始敲他們下班的大鍾,渾厚的鍾聲在街區裡擴散,驚起一屋簷鴿子從他的窗前飛過。信鴿們盤旋而上,如一條銀白色的長弧在空中迂回。安德魯上前去拉好窗簾,回頭時老太太已經拿起自己的皮包準備離開了。
“看到你還好我就放心了。”
“我當然好得很啊,我也是個成年人啊。”
老太太離開時,探頭探腦地看了眼浴室。安德魯連忙拄拐上前擋住她,“裡面沒什麽好看的,要我幫你拿東西嗎?”
“裡面一股子味兒,”老太太鼻子聳了聳,狐疑地看向安德魯,“你不會好久沒清洗你的浴缸了吧?”
“我搞藥浴呢,東方的那套,現在還沒收拾。”安德魯只是隨意搪塞,極力將她帶出去。好在瑪麗蓮太太沒有在意這些,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有什麽事記得找我。”她臨別時說。
門鎖上了。
安德魯仿佛脫力般靠在牆上。浴缸裡的東西可不興讓老太太看見,要是看到了他還真不好解釋和糊弄。腋仗哐當倒地,他不好撿起來,就單腳扶著牆往浴室裡走。
掀起一層塑料簾子後,詭異的腥味撲鼻而來。
瓷白色的浴缸裡此時盛了半缸的粘稠的血液,血液有時似乎濺出來,攪得浴室裡如同凶殺現場一般駭人。這都是公牛的血液,活生生的公牛刎頸後取得的血液,在這幾十天裡一罐罐灌滿的。
安德魯松開手躺倒在浴室的地板上。
他彎腰注視著難以行動的右腿,它如今只能保持在彎曲的姿態,相較於一旁繃直的左腿短了半截。左腳背上的青筋暴起,他最後一次嘗試了活動右腿。
不聽使喚……哈,哈,這條腿是徹底廢了。喬伊斯?霍普金斯,這是你故意而為之的嗎?
安德魯掙扎著起身,一邊解下自己的衣物。他靠在洗衣機上解去褲腰帶,隨後是長褲、內衣,脫掉襪子,赤條條地走入盛滿牛血的浴缸裡。
粘稠而冰冷的牛血像泥沼般將他吞沒了。在血腥氣裡,安德魯開始劇烈的嘔吐,將一把鏽蝕的鎖匙吐到了手中。
“我別無選擇。”
他喃喃自語。
………………
依然在港區。
“這間庫房一直沒交租,你要打開它總得把以前的租金給我結了吧,”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手上拎著一串鑰匙,半個身子靠在窗口,“我可不管前主人怎麽說,我就找你了。你要是有意見你找他去吧。”
河岸邊濤聲陣陣,安德魯按住了自己的無簷軟帽,歎息一聲問道:“他欠你多少了?”
“七個月的租金按理說是一百四,看你的情況,給我個一百二十就差不多了。”
美鈔遞過去,那個壯漢取出了一個鑰匙從窗口裡丟過來,並報上了庫房的具體位置,“你往裡頭走,牆上用油漆塗了57號的就是了。你還算來得早,來得遲我便把這個庫房給拍賣掉了。”
“知道了。”
“……唉,這路也遠,看你這樣子,我用車帶你去吧。兄弟,你現在待這別走,等著!”
壯漢出門不知道去哪裡了。
這哥們大概是專門搞倉庫出租的,在河岸邊包了一塊地,修了幾十間倉庫和集裝箱,都同如迷宮般碼在水泥地上。安德魯拄著拐等了一會,忽然聽見鳴笛聲於身後響起,才發現是一輛非常迷你的小車。
車窗搖下,露出那個壯漢的臉。
“上車,我帶你去。”他無可置疑地一招手,打開車門下來,接過安德魯手裡的拐杖放在後座,示意安德魯上車。
汽車啟動了。
這裡的倉庫都在靠河岸的高地上,經過時能看見下方的蘆葦海和飛翔的鷺鳥。寬闊的老人河蜿蜒向南,幾艘小型貨輪順流而下,驚起了河面上的一群綠頭鴨。
目光回到前路,兩側的庫房編號已經由102號到了78號。這些像棺材一樣的水泥房被刷上了黃黑色的呆板油漆,除了編號以外鮮有什麽不同,往往連一間窗戶也沒有,卷簾門被拉起鎖死。
見到車輛經過,一條被鎖在電線杆下的黑狗開始朝他們大聲吠叫。逼得壯漢不勝其煩地一邊停車一邊搖下窗戶罵道:“閉嘴,馬克!”
黑狗也就懨懨地趴下了。
汽車總算到了地方,壯漢下來主動把後座的兩把拐杖遞給安德魯,扶著他下車。
“鑰匙呢?”
安德魯把他給自己的鑰匙遞過去了。卷簾門被嘩地一下拉開,壯漢先一步進去替他開了燈。
“就這樣了,裡面怎麽回事我也不看了,你自己處理吧,”他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你在裡面有什麽事打給我,要出來的話也打給我,我載你一程。”
其實讓他看也無所謂。
安德魯撐著拐杖緩緩地走進去,看到裡面堆積如山的雜物,關了燈掩了門,防止接下來有人看到他在做什麽。
重要的不是東西,而是位置。這是那個怪物告訴他的。他重新取出那個鏽蝕的鑰匙,取庫房天花板上的老式白熾燈為軸,對照著窗口釘死的一枚一比索的硬幣,將鎖匙試探著插入了虛空之中。
仿佛有什麽硬物阻隔,他稍微一擰,鑰匙便進入了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