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
滿月高懸於漆黑的山頭,雨夜的山路如同蒙上了一層淡銀色的薄膜,盧維林隨意地打過四分之一的方向盤,讓賓利車繞過道路中央的指示牌,開上右前方的松林中。
他打開頂棚上的天窗,放入清新的夜風,“什麽怎麽了?”
“你剛剛走神了吧?”卡洛琳坐在副駕駛上,歪過頭盯著他看。
“沒有哦。”
“……你看我會信你嗎?”
“你最近想去亞特蘭大?”盧維林漫不經心地撈起襯衫袖口,松了松暗紅色的條紋領帶,“還去‘我的恍惚’那裡打探了消息?”
“你這不是什麽都知道嗎?”女孩皺了皺眉。
“沒用的,‘我的恍惚’已經被光複會滲透完了。就像你知道的那樣,自從巴頓?格內威特去世以後,他只能活在生前二十三分鍾的夢裡,飛蛾們也不得不跟著他們的主子,龜縮到亞特蘭大去。”
“八年前聖路易死後,聖安德肋就已經去了高盧主持歐洲事務了。本州光複會的勢力應該是大不如前了吧?我聽說斷頭的聖德尼已經因此複生了。”
“你又是哪裡聽說的?聖安德肋離不離開和那裡屬不屬於光複會沒有必然聯系吧,”盧維林瞥了一眼卡洛琳,“誰說正教的人走了,光複會就不會派新的人過來?羅德島州的門徒憂慮佐治亞州的形勢,在七年前的九月份就派人入駐了‘我的恍惚’,清洗了當時回來的飛蛾。”
“你是說……”
“城北大火是奮銳黨人在幕後。”
卡洛琳知道盧維林的意思。在1989年九月,佐治亞州的治安剛開始出問題的時候,在城北的鳶尾花號沉船博物館附近發生了一起大火,火勢殃及了三個街區。
當時她還是剛來這座城市,為了逃避追殺只能和姊妹躲在出租的樓頂雜貨間裡。那樣大的火勢,照出了夜裡的漫天紅霞,她們兩人透過樓上刮花玻璃都能看見北邊如山似海的焰浪。
“為什麽不是華盛頓派人來?主持華盛頓的門徒應該是聖安德肋的兄弟吧?”
“距離遠近罷了,”盧維林冷漠地說,“再說你覺得亞伯拉罕諸教的聖人到今天還會講甚麽私情嗎?除了如尼西亞、耶路撒冷那般的事務,他們又何時出過分歧。”
他側臉和卡洛琳對視。車前燈的光芒從後方打來,刺破了昏暗的車內,將盧維林右半張臉照徹、又獨獨留下左半邊陰影。
卡洛琳下意識地撤回了目光。
“還是要注意一點。”
一輛勞斯萊斯按著喇叭從他們車旁掠過,盧維林緩慢地坐回去了。
山路由高而低,西側的山崖之下是烏青色的松林海,隨著月亮的清輝而有生命似地起伏著。卡洛琳靠在車窗上,看著窗玻璃裡因為她的呼吸而泛起一層薄霧。
車中彌漫著細膩的香薰味,像是曬乾後薄荷葉中摻雜了柚子皮的氣味,尾調則聞起來讓她想起地中海的雪松。
“你還沒說你剛才走神是做什麽?”過了一會,她忽然說。
前路的盡頭忽然閃過一個光輝的金字塔頂。
盧維林若無其事地打起轉向燈,汽車繞過一個大彎道,逐漸逼近了那個富麗堂皇的建築——雨果公園的山上旋轉餐廳。
“我剛剛看到養好的鹿,”他壓低車速,歎了口氣,“正邁步走上給他準備的案板上。而食客已經到了。”
“這又是什麽謎語?”
“不恰當的比喻罷了,”盧維林拿好後座的西服,下車給她開門,女孩輕盈地從他身旁鑽了出來,“別問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無聊。”
幾座半環狀地水池簇擁著停車場中央的噴泉,池底的景觀燈直射在水流上,照得泉水如繽紛的彩鑽。在酒店台柱間的侍者上前接過盧維林手裡的車鑰匙,卡洛琳倒一點都沒等他,幾步便走遠了。
“唉……”
“先生,您有預約嗎?”侍者問道。
盧維林收回目光:“半周前我留了電話,在頂層約了包廂。”
“您是內維爾先生?”得到答覆之後,侍者將手裡的報表交給他,“還煩請在這裡簽個字。”
“對,盧維林?M?內維爾,”他四處張望了一下,寫下自己姓名首字母縮寫,隨意地問道,“今夜這裡怎麽不見有多少人?”
“畢竟下雨,有很多顧客沒有來……裡面請。”
侍者躬身一請。
如水晶金字塔般的酒店屹立在山頂,仿佛是失落在這林海中的星辰。它的頂端是一個富金屬質感的小圓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刻刻地逆時針旋轉著,折射出支離的耀金色。
夜風伴著噴泉的水霧襲來,前方的卡洛琳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雙臂,她今日換了一件束腰的印花苧麻襯衫裙,領口敞開,展露出如湖中天鵝般的脖頸。
“冷嗎?”
一件休閑西服被盧維林披在她的肩頭。盧維林和她並肩一起抬頭仰望那輝煌的傾斜著的玻璃牆,她微微側過頭,無奈地說:“馬上就進去了。”
“先披著吧。”盧維林的微笑一如既往地虛假溫和,他揣著腰問道:“這就是佐治亞州的最高點了,你不是一直想來嗎?”
“最高點……”
“嗯。”
“……凡人的最高點。”她修長的睫毛微微合攏,祖母綠的眼睛裡流轉著莫名的情感。
“總是這麽不滿足啊,卡洛琳。我不是在你身旁嗎?”說著盧維林?M?內維爾忽然扭頭望向山下。卡洛琳也跟著注視著他的側臉,男人的眼白如錫箔一般閃亮且無情。她追隨著他的目光而去。
那是港區的方向。
………………
武裝車裡密不透風,喬治?弗萊明和特別行動局同事們肩著並肩坐在一起,緊張地握住槍托。也許是從緩坡上下來,車廂忽然微微前傾,他因為慣性不小心地撞在旁邊的人身上。
“抱歉抱歉。”
“不用緊張,兄弟,待會你在我們後面就好了,”那位全副武裝的同事抓住他不小心放在扳機上的手,“你是第一次出這種任務吧?”
喬治歉意地笑笑,“第一次第一次。”
如果不是前車沒了空座位,他也不會被迫擠在這裡了。車廂裡悶得要命,他又加了件防彈衣,喬治忍不住撓了撓瘙癢的領口,局促地收回自己被他人抵住的腳。
“要到了。”他旁邊的朋友低聲說。
車門忽然打開,乾淨的空氣立刻從外面灌入。安德魯?喬納森站在門邊伸手拉了最近的他一把,將這小子從車上拽下來。
車廂裡的五個同事也有序地出來。
“有勞有勞。”安德魯一邊攬著他的肩膀,一邊和那些小夥子打招呼。
這是一個廢棄的籃球場,球場旁的鐵絲網早已被拆毀,邊緣處處是瓦礫和丟棄的塑料袋。遠處的居民樓上被人用噴漆塗上了大量不雅觀的圖案和政治宣傳語。
隨著時間推移,喬治耳邊的警笛聲忽然放大、變得無比空曠,透過居民區的每一條岔路的盡頭,他都能看到警車的燈光在閃爍。往日安靜的老街區此時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引來一大堆群眾圍觀。
“目標在哪?”
“看我的手指。”安德魯對著他的耳朵喊,指向了五百米開外的庫房。那個早已廢棄的水泥建築足有一個足球場大,卡梅倫?加西亞警司似乎就在那附近和車上那些特別行動局的同事交談著什麽。
“這麽大的陣仗,他不會逃嗎?”他喊道。
“沒逃。他又能跑到哪裡去?半個小時前我們看到他出門買完東西後又回來了。”安德魯攬住他的肩膀,帶他走到稍微安靜點的地方,“聽著喬治,待會你得和我們一起進去,知道嗎?”
“我該怎麽辦?頭兒。”喬治喊道。
“這裡就不用喊這麽大聲了,”安德魯警司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防彈衣有沒有穿好,然後將他手裡的手槍上好保險,“待會要是運氣好,你用不到槍的。我們進去之後,你不要走太快,有什麽事情我沒喊你的話你就不要去做。”
安德魯按住喬治的槍說:“槍口注意不要對準別人。你跟在我後面就得了,聽到槍聲就找地方躲,有什麽事情機靈點,不要去逞能。你記得傑克怎麽死的吧?讓那些SWAT去幹,你一個搞劫案謀殺的不要湊上去。”
“我們不能不去嗎?先生。”
“原則上可以不去,”安德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現在情況來看不好不去,去了對你有好處。”
“聽明白了嗎?”
“是,長官。”他哆嗦了一下。
“聽明白了就跟我過來。”
在靠近庫房的位置,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型的掩體,卡梅倫和SWAT的同事們聚在那裡已經開始討論了強攻的事項。
“我剛剛問了那個沃爾瑪超市的收銀員,他之前是來過超市,買了幾罐啤酒和魚子醬,”安德魯帶著喬治走近說,“嫌犯態度很穩定,當時除了樣貌駭人和沉默寡言外,沒有做出任何詭異的舉動。”
負責特別行動局的同事認識安德魯和他握了握手,“我們剛剛也已經嘗試交涉了,但是嫌犯消極以待,閉門不出。”
“現在是在考慮強攻?”
那個同事說道:“具體事項已經敲定了。”
安德魯拍了拍喬治的肩膀示意他鎮定一點,對卡梅倫問道:“什麽時候開始。”
“十分鍾後,最後通牒已經下達了。”坐在一張從籃球場邊撿來的廢棄椅子上,卡梅倫平靜地說。
“知道了。”他推了喬治一把,對這個孩子說道,“該走了。”
這十分鍾比喬治?弗萊明想象得要快得多得多。等待的過程中,他的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響起來,汗水止不住地從額頭流下。
他忽然羨慕起在辦公室裡的保羅,那家夥就可以悠閑地享受著冷氣和熱飲,而不必想他這樣以身犯險,鑽進一個密封的水泥棺材和變態殺人狂搏鬥。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安德魯警司,男人剛剛和民眾解釋完回來,很鎮定地帶著他走到前門。
“布魯克斯紡織廠。”
喬治讀起門前幾乎要墜落的招牌,握緊了手槍。
話音剛落,強攻開始。
耳麥裡傳來SWAT簡短有力的指令。來不及細想,他便衝上前去,緊跟著那些全副武裝的同事破門而入。
建材廠內許久沒能得到清掃,煙塵四散。被摔碎的桌椅無序地堆在大廳的角落裡,北美十三州的旗幟無精打采地掛在前台的花瓶裡,如今已經褪成了一條汙跡斑斑的彩布。如此慘淡的場面,讓人想起的不是核戰爭就是生化危機。
看著房屋深處的黑暗,喬治不禁咽了口唾沫。
同事們打開手電,開始迅速地排查房間內可能存在的風險。門後沒有、窗台後沒有、櫃台背後沒有、一層車間裡……附近的房間裡也確認沒有。喬治站在他們身旁,聽見似乎是之前車上那位兄弟對傳呼機喊道:“報告長官, 一層確認安全。”
幽暗的建材廠內幾乎毫無打掃的痕跡,釘死在樓道口上的樓層示意圖上顯示偌大的工廠一共分為四樓,再往更上一層便是組裝和衣物拚接的部門。SWAT在傳呼機中進行一番短促的討論,很快又登上了第二層。
他們以一種機械式的、程序化的方式高效地推進。喬治緊張地跟隨在他們後面,看著他們用槍口上的照明燈掃視路上的每一個廢棄的物件。
建材廠估計是已經破產了,所有可能出現的縫紉機都被拿去抵債了。第二層、第三層幾乎都沒能看到有什麽有用的物件。這偌大的建築內部仿佛米諾斯的迷宮一般,每一層的布局都大不相同。再加上要時不時對一些可能的線索進行匯報,就連這些訓練有素的同事們都花了近半個小時來盤查第一棟建築。而在這之後,還要繼續勘探他們的行政樓和庫房。
馬上到第四樓,喬治按照安德魯所說的壓低槍口,一刻不敢等地緊跟著前面的同事們,推開了管理層的房門。
就在這時,他忽然心底一涼。
……誰說得來著?
是安德魯,安德魯?喬納森
等等,頭兒他跑哪裡去了?
喬治慢了一步,用手電照了照身後漆黑無比的樓道,驚得冷汗直流。
他身後模糊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麽東西湧動,無情而冷酷地掩埋了他的來路。意識到這點後,喬治的手電嘲弄似地閃了閃,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被人斬斷絲線的忒修斯、亦或者說只是忒修斯的隨從,如今只能進而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