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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二.沉舟側畔
  空調的溫度太低了些。

  咖啡館的調酒師在吧台上放了一個銀色罐裝的香薰,給室內增添了股淡淡的玫瑰花瓣香氣。

  盧維林站在靠窗的位置削一隻蘋果,他修長的手指抵住刀背,手腕輕輕旋轉,將一連串的果皮削到冰桶裡,切成十六瓣放在碟子裡。

  窗外傳來隱隱的雷聲,雨落在窗上,他靠在玻璃上的肘部能感受到微微的震動。

  “香檳如何?”他問。

  “不要本土的。”

  “北美十三州怎麽會有香檳酒。”

  早在客人說之前,他就翻開了自己的酒櫃,取出了一隻香檳酒,注入了兩隻威士忌酒杯裡。坦白說,這種杯子是不適合起泡酒的,但是他日常喝酒的時候也向來沒有考慮過這些。

  “音樂?”雨夜的室內總是讓人不免感到空虛,如果燈光過於明亮、溫度又過低就更是如此。

  安德魯坐在位置上抽他在沙發上翻出的女士香煙,簡單思索了一下然後說:“看你喜歡的吧。”

  盧維林每周收來的唱片都鎖在吧台後面的一個櫥窗裡,夜間關門亦或是晚上沒什麽客人的時候會拿出來放一放。這些唱片都是往年一些沒什麽名氣的小樂隊錄的專輯,但是有時候也會有一些很對他的胃口,這時候它就會逃離下周被丟進車庫裡的厄運,有幸能進入盧維林的家裡。

  但是很不幸,近些年玩樂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一時半會也沒看到什麽特別對他胃口的專輯,隻好隨便選了一張華納出的布魯斯專輯,姑且給這個晚上墊一墊。

  在他坐在安德魯·喬納森面前之前,警官一直保持著平靜。他坐在沙發上,身形並不松垮也不緊繃,和之前一樣雙目放空地看著電視上的比賽。青煙在他的指尖嫋嫋升起,如同一層朦朧的面紗,使他五官失去漸漸失去了變化和應有的棱角。

  餐盤被擺在桌子的正中央。

  在倒酒的這段時間,盧維林也不是沒有回憶安德魯母親艾琳娜·喬納森的死。

  以他來看,安德魯夢境多有不實之處——艾琳娜死的時候似乎是一個夏季,不是台風到來的時候,而是一個晴日午後。他確實是中槍身亡了,但也不是眉心中彈。相反,她據說是自殺的——子彈是從下顎穿入打穿了他的腦袋,再從後腦杓穿出。

  而且因為這個女人用的是大口徑左輪手槍,所以她死後的場面很難看。後腦的口子大得可以塞進去一隻表,腦子裡東西和碎骨頭落了他家草坪一地,就連面骨也有點變形。經過斂容之後,也到了堪堪能看的地步。

  香檳沒怎麽冰過,盧維林就著蘋果把整杯咽下了。

  安德魯坐在他對面,漫不經心地看他的比賽。

  他說:“安德魯。”

  “嗯?”安德魯回頭瞥了一眼。

  “你要為了你母親自殺嗎?”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我猜是你瘋了,”盧維林說,“你知道你母親是自殺吧?”

  安德魯沒理盧維林。他低頭看了眼酒杯,然後一飲而盡,一邊看著比賽一邊問了一句:“我能再來一杯嗎?”

  “安德魯,你得知道你當時還是一個孩子,你能做什麽呢?一個真心想自殺的人是很難被阻止的,”盧維林冷靜地說,“是時候讓一切都過去了,你之前不是都去自己老家翻了檔案嗎?你現在差不多也該回到自己的生活裡,不要讓過去綁架了你。”

  “我猜是吧。”他盯著熒幕不置可否。

  盧維林無奈地歎息。

  “知道嗎?你父親這幾年其實一直和我保持聯系。安德魯,你真的以為你的父親對你的生活很放心嗎?他不止一次要我暗示你切實一點,多關注一些自己的生活。從我認識你起,你對自己的母親執念就一直沒有散過。而你父親,他老人家不是不想提醒你,他是不敢再提了。”

  安德魯沒回復。相反他看著再度上陣保羅·布萊尼在球場上橫衝直撞,一再失利。“你覺得保羅這場發揮怎麽樣?”指著前衛,他轉而問盧維林。

  這時他倒是投入其中了。

  盧維林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並不沮喪也並不憤怒,而是一如既往地放棄了。等待了一會,他說:“不清楚,等我看看吧。”

  於是這個話題就被略過了,兩人照常地看他們的比賽。這已經是最後一場了,獅心理查客場作戰發揮一直不太好,到了現在更可以說是敗局已定。被壓著打到了這個地步,“醫院騎士”保羅的魯莽衝鋒又沒有奏效,就算真的是獅心王理查轉世也挽救不這場可悲的“阿蘇夫戰爭”了。

  果不其然,賓夕法尼亞湖鳥迎來他們的第五場連勝。而接下來的一場就是綠森林和弗吉尼亞閃電的天下了。

  解說幾乎是虛偽而刺耳地在那裡總結獅心理查的種種失誤,讓盧維林忍不住流露出厭煩的神色。

  而安德魯反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仿佛他往日支持的球隊失利對他來說一點打擊也沒有。不過就在盧維林起身給自己真的來一罐湯力水的時候。他突然說:“近些年我總是想到她是怎麽死的。”

  盧維林清楚他在說什麽。但是當他側目去看時,安德魯又投入了球賽之中,那張煙霧繚繞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仿佛他剛剛聽見的不過是什麽幻聽,亦或者是小精靈的謎語。

  原地站了好一會,盧維林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等他拿了湯力水回來,兩人又是如常地看他們的冰球了。

  ………………

  比賽在凌晨二點結束,回過頭來屋外的雨已經停了。雨後的空氣帶著幾分夜間的微涼,夜間的道路上被路燈塗抹成均勻的暖黃色,盧維林將空調關上,跟著剛換好鞋襪的安德魯走到街邊。

  積水在柏油路的兩側形成了一攤攤水窪。

  兩個男人一個走在行道上,一個走在柏油路的緊急通道上,向車站走去。

  靠近咖啡館的公交車站是近些時候修的。一人高的燈板上展示著牙醫廣告,鐵質的雨蓬向前伸展,雨滴在邊沿匯聚,許久才滴下一顆墜入柏油路邊緣的水窪中。

  “我聽說卡梅倫要升職了。”

  “升職?”

  盧維林·內維爾揩去落在脖頸上的水珠,靠在燈牌上,對著茫茫夜空呼出一口寒氣。“差不多吧,前幾天我從幾個退休的老家夥那裡聽說的,”他回憶了一會,然後搖頭感慨,“不過這家夥好像也沒做出什麽成績吧?”

  卡梅倫……升職嗎?

  卡梅倫·加西亞是安德魯的至交好友,關系比盧維林甚至還要緊密些。兩人是同一年進入警局的,前些年還一起一起湊錢買車,參與過三屆業余的州際越野賽,拿了個亞軍。不同於安德魯的獨身主義,卡梅倫六年前便和市政廳的一個女士結婚了,生了一個孩子,如今也算是生活美滿。

  本來說卡梅倫是打算讓安德魯當他孩子的教父,但是好像出了什麽岔子。許諾的第二天,卡梅倫就陪著笑給安德魯道歉,說是不得不讓他妻子的表兄來做女兒的教父,而安德魯只能以後再說了。

  安德魯自是都可以。

  但是卡梅倫要升警監了嗎?兩人之前同是警司,怎麽他突然就要升遷了?前兩日安德魯給他通電話的時候,怎麽就不見他給自己透透底?

  安德魯雙手籠在過大的雨衣裡,伸出靴子去接落下的雨水。“明天我就要返工了,但是我不確定老家夥會不會刁難我。”

  盧維林知道“老家夥”指的是他的總警監。老家夥幹了幾十年,原本在其他分局做事,資歷比他們兩個都大,後來盧維林辭職他才接班到第五大道工作。這位總警監威爾·科本是一個相當圓滑貪婪的家夥,這幾年受賄貪汙得很厲害,而卡梅倫·加西亞就貌似很能討好他。

  “你給他送禮了嗎?”

  “送過,幾瓶侯伯王的葡萄酒,在打羽毛球的時候送的。”

  “不如送他幾盒雪茄,”盧維林說,“明天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但是估計作用也不大,你最好做好準備。”

  “事實上我已經打給卡梅倫,讓他給我上下打點過了。”

  盧維林聳了聳肩,調侃道:“哦,卡梅倫,如果是卡梅倫辦事的話,那就不需要我操心了。看樣子,我是自作多情嘍。”

  “哪能這麽說?”

  “先把煙給我吧。”盧維林倒是不怎麽在意。

  “在這裡……是健牌?你什麽時候開始抽這種煙了,你不是一直抽萬寶路和登喜路嗎?”安德魯想了一會才意識到是那包女士香煙。

  咖啡館老板搖了搖頭,說:“也不是我的。”

  車到了,公交的桃子車牌在遠處的緩坡上一點點爬升,隨著安德魯的招手而緩緩停下。

  “再見。”盧維林向他擺手。

  “……再見。”他按著扶手下意識回頭。男人站在原地,襯衣得體地系上了每一粒扣子,他那濕潤的黑發,遠遠望過去就像漂浮在海水中的海藻。

  ………………

  公交晃晃悠悠地在街角停下。

  這一站離他家還有約摸四十分鍾的路程,夜裡

  安德魯摁過了按鈕,從後門下去,在站台上等著夜班車過來換乘。

  馬路對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打著旋轉的五顏六色的燈柱門前有日語寫著些安德魯看不懂的東西,大概是提供洗衣機、影碟出租之類的服務。他尋思要坐的下一趟巴士左右一時也不會過來,於是就橫穿馬路,快步走進去。

  推開簾子,立時感到一股熱氣撲過來。

  前台的亞裔年輕人頂著黑眼圈用蹩腳的英文給他指明那些櫃子和冷藏櫃,“……那裡有壽司,碟片和袋裝食品在架子上,可以在店裡吃,微波爐也是可以用的。”

  “我知道了。”

  “如果有什麽需要,可以到櫃台找我……”

  安德魯·喬納森對日式的玩意兒不感興趣,只是在架子上挑了幾袋薯片、芝士棒、罐裝玉米之類的東西,付了帳在靠窗的位置坐著。

  現在是晚上一點左右。

  小哥趴在那裡又睡著了,門簾擋著馬路上汽車駛過的噪聲,便利店裡安靜得可以。在暖氣裡,安德魯褪下大衣,打開薯片袋緩慢地咀嚼起來,心神松弛之際不由得再度想起自己之前做的夢。

  “……還是想一想未來的情況吧。”

  給自己來了幾巴掌,安德魯強迫自己回歸清醒。盯著窗玻璃上的“佐治亞”英文,他不僅陷入的沉思。

  這是他來佐治亞的哥倫布城第幾個年頭了?

  哥倫布城是佐治亞州的“首府”,是北美南部知名的老工業區,一直以來都頗為依賴造船業、紡織業、運輸工具製造工業、食品加工業和棉紡織。在八十年代全美的造船業龍頭企業都聚集在哥倫布城的港區,冷戰期間連續八艘航母都是從這裡南下進入大西洋。

  好景不長,在新經濟的時代,前任州長馬克·格內威特作為最堅實和極端的反對黨,堅持與華盛頓的執政黨對抗到底,保護本地的傳統工業的同時,也使以哥倫布城為首的一眾城市這幾年就此衰落下去。雖說在後來老州長以百分之二十四的支持率下台,他的政策也迅速得到廢止,物價終於穩定,公園裡野營的流浪漢逐漸減少,但是佐治亞州的頹勢仍然沒有被根本地遏止。

  安德魯和卡梅倫是在市中心的小凱旋門建立時到警局任職——那正是佐治亞州衰落的前夕。

  他至今還記得當時哥倫布城作為南方明珠的璀璨奪目,記得街邊光滑平整的展示櫃,記得市郊比國會山雕塑還大三面翻廣告牌(它至今仍樹立在城南高速公路邊,只是已經生鏽廢棄,再也動不了了),記得夜間時髦女郎們三兩成排地走街頭走過,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禮袋禮盒。

  “但是現在都沒有了,”安德魯揉搓著手裡的塑料袋,塑料發出的噪聲使他在早春的深夜稍微不感到那麽寂寞,“連小凱旋門都年久失修,交通綠島的周邊還經常發生交通事故。”

  在那裡車禍一年能撞死多少人?十三個還是十四個?說來也好笑,當年耗資七千萬的小凱旋門今天已經不能容納交通需求了,交通擁堵稀松平常,撞死人也不是沒有的事。

  隨著經濟衰退,本地這幾年最嚴重的除了交通問題就是治安問題——邊境的寬松政策使大量的移民從南美走線偷渡過來,在佐治亞州定居。這些移民像是藤壺一般吸附在哥倫布城這座老船上,與當地居民搶奪那些少之又少的勞心費力的低級工作,在公園、在路邊、在地鐵站台上扎營睡覺。

  他去過幾次聖胡斯街上的難民收容所和教會的救濟所,那裡連入住都要去搶、去預約,一張張床位邊上堆滿他們大包小包的雜物,地上連落腳的地方都快沒有了。員工不得不限制每個人在救濟所內的停留時間,並且盯緊他們不偷拿房間裡的肥皂、餐叉和牙膏。

  救濟所的管理者心神俱疲地對當時還是個警探的安德魯說:“這幾年我們的管理是越來越嚴格了,有人責備我們失去了初心,但是我們現在連支撐下去都是個難題。”

  這些移民有土耳其人、有伊朗人、有愛爾蘭人,有希臘人、南非人、剛果和尼加拉瓜人,什麽人都有,當然最多還是拉丁美洲人和南美人。安德魯無意評判他們的“北美夢”,但是對當局而言,他們確實是一個大麻煩——這幫移民給本市的治安造成了極大的負擔。

  自87年,當地的犯罪率就開始穩步攀升,多以少數族裔犯案為主,其中藥品走私、攔路搶劫、性侵害不在少數。姑娘們早就不敢半夜走在街頭了,畢竟她們可不清楚夜裡會不會跑出一個劫匪將她們的購物袋或者其他什麽東西搶走。

  而在89年、93年、94年哥倫布城更是爆出了幾樁震驚全國的連環凶殺案,甚至連華盛頓郵報都留下了頭條報道一位至今逍遙法外的變態殺人狂“魔槍”——此人以喜歡侵犯並殺死幼童聞名, 在犯案後還會給警方留下詩歌以示諷刺。

  這起案子由華盛頓派來的專案組負責,安德魯當時還遠沒有資格參入其中,他也不清楚那些經常聚在一起的天主教徒其實是專員,只是有機會看到過其中一張紙條。紙條上有人用潦草的筆跡謄錄著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文字,乍一眼看上去沒什麽特別的,安德魯都懷疑這是不是一個職工隨手為之,知道真相是還真讓他嚇了一跳。

  聽說,這起案子都最後仍是不了了之,就像在哥倫布城的大部分疑案一樣。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貨台上的電子鍾輕聲敲了三下,當下已經是晚上三點。前台的小哥將一本《劍風傳奇》蓋在自己的頭上,耳朵上掛著耳機,眯著眼睛熟睡過去了。

  安德魯搜羅手中的垃圾,看向窗玻璃裡憔悴的自己。這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他什麽功績也沒有達成。不好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像是魔槍、集郵客這樣的大案也一次不曾從他手頭經過,每日不過是昏昏噩噩地度日,在街區間抓那些沒受過教育的地痞流氓、搜查濫用的藥物,靠著資歷才勉強爬上了現在的位置。

  ……卡梅倫要升職了啊。

  大家都是一個時候入職的,但是他卻要升職了。

  門鈴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窗外遙遠的黑夜裡透出一點銀光,他心公交車正從南邊的高架橋上面駛來。摸了把臉起身,安德魯的身形晃了晃。塑料簾子嘩啦一響,一個如鐵塔般的身形直接將他撞退了兩步。

  手頭的垃圾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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