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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與死亡1996》三.卡梅倫・加西亞
  視野陡然一暗,警司一時不注意竟然被陌生人頂退了幾步,後背磕到了貨櫃上,險些將它碰倒。

  安德魯手裡的東西落了一地。他對著粗魯的來人雙手舉起警告說:“夥計,你最好當心,我沒想惹事。”

  陌生人的鐵青頭皮上爬著十來條肉蜈蚣似的刀疤,身體健碩得像堵牆。他估計有兩米高,狹長的眼睛眯成一道縫,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盯著安德魯。他的眼神有一種詭異的漠然,仿佛不在乎眼前的一兩個人。

  他甚至沒回話,默不作聲大邁步從一旁過去。

  安德魯又被帶得一偏。

  他身後的貨架被巨力推開,發出刺耳的尖叫,幾乎就要倒下。

  真是操了……

  有那麽一瞬,他想同這個怪胎大打出手,好宣泄今晚無端升起來的火氣。但是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盧維林咖啡館裡做的舊夢以及剛剛思索的那些有的沒的東西,心氣一時就降了下去,也沒同他打起來的願望了。於是眼見著那個家夥走入了貨架的拐角,勾著身子不讓頭高過架子,安德魯撤開了放在腰間的手,手指也從手槍保險上撤開。

  ……媽的,還要趕車呢。他的手指都在打顫,真他媽的軟弱。

  “先生,我來幫您扔吧。”

  那個亞裔年輕人手抖得厲害,樣子上是怕得很,連忙跑過來給他撿地上的垃圾。他收拾好情緒,俯下身子將東西拿起來,丟進了靠前台的垃圾桶裡。

  “您的卡。”年輕人撿起從他口袋裡掉下的IC卡。

  他點了點頭將卡片揣在懷裡。走前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謝謝了。”

  “您慢走。”亞裔小哥九十度鞠躬。

  “再見。”

  吐出一口熱氣,他“嘩啦”地掀開簾子出門。

  見得門外的漫漫長夜,安德魯搓了搓手,姑且將一切都放在腦後,想著今天日出後便又是新的一日,自己又有工作要開始。

  ………………

  第二天下了太陽雨。

  晨起的時候,安德魯就聽到了卡梅倫在樓下的鬼叫。

  這個老小子整得死了人似的在他家樓下大吵大鬧,不顧社區裡的其他居民也就罷了,還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

  安德魯氣得連褲子都沒穿,光著腳地跑到窗邊將簾子一扯,險些碰翻了養著的蘆薈。將蘆薈怒氣衝衝地推到一旁,他扯著脖子對樓下的卡梅倫·加西亞喊:“叫個屁,大清早的叫你爹啊?”

  卡梅倫披著個雨傘靠在車邊,聳了聳肩說:“誰叫你今天睡得這麽死,打電話也不接。下來嘍,我們今天還有得是事情要辦。”

  社區的公寓樓裡已經有人探頭探腦地在看了,安德魯揉了揉臉,實在懶得和他計較,“我先吃個早飯。”

  “我這兒有。”

  “那就等我幾分鍾。”

  十分鍾之後,安德魯和卡梅倫·加西亞已經開車上了馬路。卡梅倫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夾著煙搭在車窗上,吹著風給安德魯指了指副駕駛車門的夾層。

  接近透明的雨絲從青灰色的天空中飄落,逆著燦爛的陽光迎風飄落在前檔車窗上,即使沒有碰上他們的臉,也能感到雨中絲絲的涼意。雨點在車窗上粘住,不經意時看過去,就好像沒有處理乾淨的小玻璃點一樣。

  “系好安全帶,還有那裡有我太太做的三明治。”

  “你太太?”

  “不然呢?”

  安德魯一臉疲倦地聳聳肩,從那裡摸出了個金槍魚三明治,嗅了嗅氣味才一口咬上去。

  三明治的味道一般,畢竟放了這麽久早就冷掉了,而他一向喜歡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麵包。金槍魚的調味也很奇怪,讓他懷疑加西亞夫人是不是撒了過多鹽。

  “警監對我有什麽安排嗎?”

  “你想有什麽安排?現在又沒什麽案子,”卡梅倫·加西亞呼出一口轉瞬即逝的青煙,“主要還是看你的想法,要麽跟人先熟悉熟悉,要麽帶新人去看看市裡奧施康定的泛濫問題。後面的簡單,就是對著不同藥店挨家挨戶地記錄問話罷了。”

  “奧施康定又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這東西現在鬧騰得厲害,市裡正為這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呢。州長可能認為禁掉它能在接下來的選舉中贏得不少選票,要求我們每個分局都對轄區的藥店做一個有關藥物濫用的排查。”

  卡梅倫說著聳了聳肩,“容易的活,讓那些年輕人挨個去問就得了,也沒什麽特別難的。”

  安德魯對奧施康定印象倒也頗深,畢竟他在醫院看病的時候醫生就和他談了這個問題——大抵是藥企鼓勵醫生多開這種有癮頭的藥物,勸他養傷期間能不用類似的藥品就不用。

  當然就算醫生不說,他也不會濫用這東西。哥倫布城西城區有一條街叫曼徹斯特大道,又有俚稱叫綠街、癮頭街的,是出了名的亂。他在那個街區巡邏的時候就經常看到一些人躲在街頭巷尾鬼鬼祟祟地飛葉子和吸磨成粉的奧施康定。

  “前些天你不是說你手上一個嫌犯一直逮不到嗎?”安德魯問道,“進展如何了?”

  “嗐,別提了,我們是熱屁都聞不著一個。一趕到現場,人早就被綁走了,誰知道那家夥跑哪兒去了。”卡梅倫擺了擺手,明擺著是正煩著呢。

  說著他方向盤右打一圈半,駛入警局前的小廣場,和其他同事的車停在一排。

  六點鍾出發,兩人堵了幾波車,還是靠的卡梅倫老警察對街區記憶才繞了三四圈趕在七點到了警局。

  哥倫布城作為殖民地,它的警局是當年大不列顛草創的。當時估計是考慮到成本和宗教問題,貴格派的總督沒有再另修一棟建築給警員辦公,而是驅逐了蘇格蘭清教徒強佔了修道院。而等到十三州獨立後,新的市長也不覺得有任何改換警局選址的必要,就這樣一直該修修該補補的用了下去。

  因此警局是一座磚砌的老樓也就不奇怪了。

  爬山虎如綠毯子般鋪滿警局向陽的一面,蔓生的藤蔓蓋住了大門上的拉丁語陽文和聖安德肋十字。卡梅倫幾步走在前面,撥開垂下來的枝條,穿過前廳,領著安德魯爬上旋轉梯。

  熟識的同事們都與安德魯頷首,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跑過來和他敘舊搭話。他很尷尬地一一回應了,並把一個偷懶跑出來的後輩攆了回去。

  三樓鋪了層便宜的紅地毯,人來人往的,沾滿了泥土、合成纖維和植物的飛絮。塵埃在空氣漂浮著,銀白色日光從透過窗格照進來,在廊道形成琴鍵似的構圖。

  兩人走到西南角,停在一扇鑲鐵皮的木質大門前,旁邊的鐵皮上用拉丁文刻著這所修道院最後一任院長的名字。但是在大門上的掛牌卻寫的是房間的現任主人“總警監威爾·J·科本”,掛牌的紅邊上還另有一行小字“正在辦公”。

  “我就不陪你進去了。”卡梅倫說,他可不想沒事和總警監打交道。

  “走吧走吧。”

  “好家夥,你這是什麽嘴臉,”卡梅倫擺了擺手下樓去了,“行,走了,我還得忙事情呢,你自己多注意。”

  安德魯聳了聳肩,敲了敲門。

  門後傳來渾厚雄壯的男聲。

  “哪位?”

  “我啊,安德魯·喬納森。”

  “進來吧。”

  辦公室裡,總警監威爾·科本正提著個印著“大嘴”斯蒂芬?泰勒的馬克杯對著他的綠植澆水。

  安德魯關上門,慢慢地踱步過去,看見每一盆長勢都不怎麽好,連葉子邊沿都呈焦黃色,偶爾還有幾個煙灰燙的洞。幾個被碾滅的煙頭連泥帶土地丟在窗台上,似乎是剛剛才挑出來的。

  “什麽時候養的盆栽?”他順口問。

  “三月份從家裡搬的,”總警監也不澆水了,收回手裡的馬克杯,“咕咚咕咚”地喝下幾大口,順手碼在桌子上,“小孩子養的,老婆不讓放家裡。”

  “您女兒看到這幾盆仙人掌怕不是要哭出來。”

  “多肉多肉。”他糾正道。

  “一樣的。反正都會哭。”

  “小孩子一下子就忘了,她現在哪裡還記得。”

  “那可不一定……”安德魯輕笑著打趣。

  “整得你結婚了似的,你懂還是我懂。”總警監嗤笑一聲,也順勢坐下了。不過很快他就換了個話題,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吧坐吧,我們坐下聊。”

  安德魯老實坐下了。

  總警監提起一旁茶壺,揭開壺蓋瞧了瞧,說:“怎麽?來杯紅茶吧?加糖還是不加糖?”

  “加糖吧。”

  “行。”

  他就挪過兩隻茶杯,依次倒好了熱茶,拉開抽屜取了兩塊方糖,撕開後丟到了安德魯面前的茶杯中。他用茶匙稍微攪了攪,將紅茶往前一推,“趁熱喝吧,這壺茶泡了有那麽久了,怕是不怎麽燙了”

  茶著實不錯,按以往辦公室裡的傳言,應該是錫蘭產的。

  安德魯偷摸著覷他,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麽主意。於是他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開問了:“長官,我這邊剛休病假回來,好些時候沒回警局了,對現在的情況不太了解。不知道您這裡有沒有什麽案子、工作安排給我的?”

  總警監嘬了口茶,清過喉嚨裡的老痰,才不緊不慢地說:“這就要看你的打算了。”

  “你身體還好吧?”他先是順口問道,“上次你和我出去的時候,是不是腿還不怎麽能動彈?有問題就不要勉強。你之前被那個西班牙裔槍擊也算是因公受傷,好像是四槍吧,我們這裡肯定是有你的位置的。”

  安德魯受傷是五個月前的事,他在阿根廷街處理一起非法持槍案件時不小心被一個酗酒的西班牙裔移民用雙管獵槍擊中了,一發打串了十二指腸、一發擦傷了小指,還有二發子彈至今仍卡在他的肋骨間,每到陰雨天就疼痛難耐。

  那個醉酒的移民躲在一輛私家車後面,安德魯連續換了三個彈匣才成功將他擊斃。等到救護車趕到,他已經失血嚴重,生命瀕危。養傷時還以為傷口感染而拆線重做了一次手術

  “我身體已經養好了。”

  “那就好,我們來談正事。”

  “你原來手下的好多警員都跟著別的弟兄們混了。都七八個月了,想必你知道他們不能成天吃乾飯不是?”總警監聳聳肩,瞧著安德魯點頭才繼續說,“現在你手底下的警員也就喬治·弗萊明前幾天剛從華盛頓學習回來,還能繼續跟你。”

  他豎起兩根指頭,“照你病修之前的分組去辦事肯定不行,這你也清楚,那麽我這邊也就按往年的情況給兩個建議——”

  安德魯低頭抿了口熱茶,這不是什麽特例,他自己也清楚。

  他掰下一根手指說:“其一,警局這幾個月來了兩三個新人,你帶上他們和喬治·弗萊明一起辦事。查的案子肯定不能太難,我能給你安排的多半是上門調查或者是街區巡邏的活。懂嗎?”

  安德魯警司暗自歎了口氣,表示他知道了,讓上司給他講第二個建議。

  “第二個建議那就簡單了,你和卡梅倫關系好我也不怕你到處去說,反正這事兒是他同我談好了的,”總警監威爾·科本收回剩下的指頭,合成拳頭敲敲桌面,“你也清楚卡梅倫的成績這幾年大家是有目共睹,如果這次他手頭的案子辦得好,等那幾個老家夥退休了,我是有意推他當警監的。”

  “……我明白。”安德魯摩挲著茶杯的花紋,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所以,如果他提上去了,他的位置又該誰來坐——他手下的老人有的剛提職過、有的被調走了,剩下的又還太年輕,”總警監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安德魯,“正好你剛康復沒有位置坐不是嗎?你們兩人熟識,想來彼此之間也好說話。”

  “……這是卡梅倫主動提的?”

  總警監笑了笑,“想法是我們兩個一起想出的。怎麽?你看怎麽樣?這第二個建議就是:你接下來就帶著喬治·弗萊明到卡梅倫那邊去搭把手,和他的團隊熟悉一下,等哪天他升職了,他的團隊就由你來帶。”

  ………………

  “所以你怎麽選的?”

  “我都有時間趕上門找你吃飯,你說呢?”

  處理完雜七雜八的瑣事後,安德魯拉上卡梅倫找了個熟悉的家庭飯店解決午餐。

  安德魯點了份罐燜小牛肉。廚師煸香了洋蔥和大蒜,在牛腩肉上澆了熬製好的肉醬汁,聞起來真是讓人食指大動。他拿刀叉往煮軟爛的土豆上一撇,分成小塊後叉起來吃掉。

  “還是老味道。”

  “其實還是換了主廚的,”卡梅倫說,“我這份肘子就嘗起來不對。你瞧,著色都不均勻。”

  他轉盤子給安德魯看,豬肘子靠他的那面確實顏色淺得多。

  “話說,喬治估計也要和我一起來你隊伍裡。 ”

  “喬治·弗萊明?為什麽喬治也要一起跟過來?對了,你的牛腩肉分我一塊。”

  “多半是總警監怕我在你隊伍裡立不住腳吧,”安德魯切下一塊小牛肉丟到卡梅倫的餐盤裡,“反正我認得喬治這人,他很年輕,肯學肯乾,不會礙事的,前兩個月的時候他還來醫院看過我。”

  “行,都隨你。”卡梅倫滿不在乎地說。

  “所以你真的要當警監了?”安德魯問,“我聽盧維林和總警監都這麽講。”

  “嗐,八字沒一撇的事。不要瞎說,等總警監收回前言那我可就丟人了,”卡梅倫接著開玩笑道,“喂,安德魯警員,將你的小牛肉給我遞過來,不要逼我威脅你。”

  安德魯翻了個白眼,“……你這已經是威脅了。”

  他心情一時很複雜,雖然早就有所耳聞,但是被這不著調的家夥親自證實,他多少感覺有點不是滋味。要知道當年他升警司的時候可是比卡梅倫要快,沒想到今天兩人的地位居然互換了。卡梅倫升的是警監,這可不比升警司,在哥倫布城升警監可是能管一個處了。

  不過複雜歸複雜,他還是恭喜了卡梅倫,“恭喜恭喜,這次還真是多虧你了,我可不想再帶一遍新人。”

  卡梅倫手貼在胸前,微微欠身道:“這是我的榮幸——女士。”

  安德魯抹了把臉,“卡梅倫·加西亞。”

  “嗯?”

  “每次我想尊敬你,你就開口說話。”

  “喂,別在這裡動手。”卡梅倫拿起餐盤當作盾牌似的抵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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