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縷和煦的陽光投進格林維爾鎮警局的窗戶,照亮了一整屋悠揚翻卷的塵埃。
比利站在警局的門廊上,推了推眼鏡。
他絲毫沒有進屋的打算,只是斜靠在門邊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坐在屋裡的另一人。
警局的木地板和地毯還浸著水漬,醞釀出濕貓濕狗一樣的氣味,散發著對昨天暴雨的微弱回憶。警局裡沒有亮燈,在陽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裡,龜縮著一團失魂落魄的影子。
就這麽打量那人幾分鍾之後,比利終於咳嗽一聲,朝自己的工位走去。
聽到響動,詹森一驚,一邊抬頭打量,一邊把右腿往辦公桌下邊又拖了拖——可他再怎麽掩飾也是徒勞,比利一邁進屋裡,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便替代了潮味,撲面而來。
“你在警局待了一整個通宵?”比利一邊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拿起咖啡杯,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真夠盡職。”
詹森畏縮了一下,並沒有答話。
“你喝咖啡嗎?”比利絲毫沒有被詹森的沉默挫敗,仍舊快活地問道,一邊朝休息室走去。
就在他拿起鐵皮咖啡筒時,終於聽見身後傳來了響動。
“比利......”詹森嘶啞地開口,又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我有事想問你。”
比利回頭。他龐大的身軀在狹小的警局中顯得促狹,可不疾不徐的動作又帶著幾分壓迫力,活像深海裡陡然調頭的一隻白鯊。
“你說。”
詹森被他的氣勢給懾住了,直到比利催促,才繼續說了下去。
“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我們的生活,在這固定的日常之外,還有著另一種真實?”
比利沒有回答。他仍舊端著那隻咖啡筒,看了看詹森的眼睛,又垂下目光,看了看他半掩在辦公桌下的右腿。詹森從辦公桌底露出的右腳邊上,地毯似乎被某種粘膩的深色液體給徹底濡濕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詹森?”半晌,比利近乎愜意地靠在了咖啡台邊上,一邊和藹地問道。
“要是我們的正義......我們的堅持,這些全都是幻覺——那我們該何去何從呢,比利?”
比利又不答話了。他只是埋頭朝咖啡壺裡倒咖啡粉、添水。
沉默在清晨的陽光中不斷蔓延,直等到比利端著新做好的咖啡回到自己的工位,才終於被再度打斷。
“你最想問的並不是這個,不是嗎?”他一邊坐下,把椅子壓得嘎吱響,一邊反問詹森道。他的語氣是逗趣的,可圓眼鏡背後的兩隻眼睛卻陰鬱得有些駭人,“幻覺本身並不可怕,你在害怕一些別的東西。——是什麽,詹森?”
後者打了個哆嗦。
“如果說——這不過是我的假設,但請你姑且聽之——如果說,幻覺使我們產生了錯誤的信念,而錯誤的信念令我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拐彎抹角地繼續道,“我問你,這樣的情況下,難道就沒有補救的辦法嗎,比利?”
比利翹起一條腿,極耐心地聽他艱難地組織語言,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下去。
“你不是為了補救才留下來的。”等詹森說完,他灌了兩口咖啡,這才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說什麽?”詹森驚駭地反問道。
“既然你已經知道這是幻覺一場,還有什麽可補救、可挽回的?夢見殺人,難道你就該去蹲大獄?”比利一邊說, 一邊又喝了口咖啡,“能阻止你脫離的,只有一個理由——一個你難以啟齒的、隱秘的理由。詹森,我問你,當你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站在通向現實的分岔路口的時候,究竟是什麽令你放棄了離開?”
詹森漸漸聽出了些端倪。比利越往下說,他的眼睛便眯縫得越細。
“比利,難不成你也——?”
“不要岔開話題。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你,詹森。”比利放下咖啡杯,朝前傾了傾身。他的工位在窗戶的正前方,此時,比利高大的身軀在傾瀉進警局的爛漫陽光中硬生生劈出一道深重的暗影來,“承認吧。你留下來是因為害怕——你害怕失去這非黑即白,簡單直接的世界觀。在這幻夢裡你漸漸迷戀上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你的出身、你的膚色即印證了你的優越與高尚。與之相比,那灰色的、道德界限混沌不清的現實世界反而顯得如此危機四伏。”
“這些全部也能適用於你自己身上,不是嗎?”詹森意識到自己透露了太多心聲,而比利句句話都像是不著痕跡的指摘,突然惱羞成怒,脫口反駁道。
比利仍舊遊刃有余,只是毫不介意地聳了聳肩。
“有什麽不好的呢?”他輕快地答道,“既然人人都不過在這幻覺中扮演各自的角色,又談何罪行、談何對錯呢?”
詹森不開口了。他帶著懷疑的神色打量起比利來,可就在他重新想說點什麽的瞬間,警局的門被猛地掀開了——
悶悶不樂的沃倫警長快步衝向他的工位,好像他只要走得夠快,頭疼就追不上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