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沙漠城市瓦迪茲熱到了不像能住人的地步——剛過早上十點半,氣溫已經奔著三十度往上去了。
驕陽投射向居民區,土黃色的低矮平房,土黃色的枯草和土黃的地皮,就連路邊飄過的垃圾袋都沾染了沙塵,變成了半透明的土黃色——對工薪階層來說,企圖在這麽個鬼地方栽花養樹,不過是白白浪費水費罷了。整條街上下,唯一的綠意隻來自於有些人家門前的兩三棵刺梨仙人掌。
早高峰已經過去,此時這條已經裂縫的小小柏油路上連個遛狗的人都不見,卻偏偏有輛深藍色的斯巴魯在猶猶疑疑地往前蹭。這車時不時使勁朝左一忽閃、避過停在路邊的其他車輛,好像生怕外人不知道開車的是個實習的新手一樣。
“刹車!”
“什——”李炘還沒反應過來,後腦杓首先狠狠敲在了駕駛座的靠背上。
教練抄著兩手,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一腳仍還踩在副駕駛的備用刹車踏板上。
“說了多少次了?看標志!”他以帶著點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訓李炘道,“——沒看見嗎?停止標志,不踩刹車你是不想要命了伐?”
由於長期帶學生練車,教練的膚色被曬得黝黑到發紫、臉上油亮亮的。他今天穿著件帶綠色橫條紋的圓領T恤,像所有中年大爺一樣,在腰際的皮帶扣上別著一大串叮鈴當啷的鑰匙。
“抱歉,我走神了——”李炘邊說邊重新起步、朝前開去。
“走神你還開什麽車?你們這些學生家......刹車!你沒看到嗎?路邊又有個停車標志!”
李炘被吼得不敢答話了。他閉上嘴,小心翼翼地盯著前方,像拽著消防栓閥門一樣死死捏著方向盤。
“拇指!說了多少次了,拇指不要扣在方向盤內側!”
一陣手忙腳亂的調整之後,李炘好像終於讓教練滿意了。後者低頭看了看手機,開始回起消息來。
“我猜你這車拿來當教練車,肯定得經常修?”沉默中,李炘沒話找話,問教練道。
“還好,就是減震換得頻繁些——你們這種新手刹起車來沒輕沒重的,刹車片也老得換。”教練邊說邊打字,又突然斜眼往右前方一瞄,毫無征兆地一踩刹車。
他這一腳怕不是比任何一個學員還要來得急,差點沒讓李炘直接飛出車去。
“看標志。”教練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又重新低頭看消息。
李炘戰戰兢兢,默不作聲地又開出去一小截。
“你乾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吧?”他在下一個停車標志前終於記住要刹一腳,好像找回了點聊天的資本一樣,又問教練道。
“十多二十年了。”後者頭也不抬地答道,“你們學校的中國學生,基本上都是我教出來的——不信你自己去問你們師兄。”
“學校?”
李炘的反問讓教練終於找回了注意力。
“怎麽?你當我看不出來?你不是州立學校的留學生嗎?”他邊問邊收了手機,“你看起來就是副沒吃過苦的模樣,父母把生活都安排完了,成天到晚傻哈哈的。”
“傻哈哈——”李炘啞然失笑,卻又因為在停車標志前等了太久,被排在後邊的車狂按喇叭。
“右拐——減速!教給你的你都學到哪裡去了?你見過誰轉彎開三十邁轉的?!”
在教練的大呼小叫中,又過去了十來分鍾——等到整節課都快結束的時候,李炘也仍舊沒什麽長進。
“今天就教到這裡吧。”最後,精疲力竭的教練乾脆把李炘趕下了駕駛座,“把你的學費交了, 我把你開回去。”
“你之前說只收現金?”
“只收現金。”教練接過李炘遞來的紙鈔,一邊清點,一邊繼續對他說道,“就你這水平,路考之前至少還要再上四節課。”
李炘正如釋重負地往後座上鑽,這時趁教練看不見,做了個聽天由命的怪相。
“我應該送你到哪裡?”教練終於把錢揣好、坐上了駕駛座。
“在山奈醫院正門把我放下就好。”
“醫院?”教練翹起一邊眉毛,從後視鏡裡看了李炘一眼。
“我今天輪休,但有朋友還在住院,我去看看他。”
教練沒有答話,一邊松開手刹,一邊又偷偷瞄了兩眼李炘。
“你不是州立大學的啊?”半晌,他滿腹懷疑地問道,“是醫學生?”
“不是。”後者有些尷尬地答道,“我是造訪區急救隊的。”
教練不說話了。
“......有幾條命都不夠花。”等到他打轉方向盤、飛快駛進居民區外的主乾道之後,終於訕訕地答道,“你父母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放任你來乾這個。”
李炘畏縮了一下,沒回他話。
在這之後,兩人一言不發,就這麽維持到了山奈醫院的門口。
“下次上課是明天的同一時間,對嗎?”臨下車,李炘再次和教練確認道。
後者悶哼一聲,點了點頭。
“可不得趕緊上嗎?”李炘跳下車時,聽見教練還在自顧自的嘟囔,“萬一你兩節課之間隔了一周、人就沒了,那還考啥駕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