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炘沒有理會駕校教練的揶揄,就這麽進了山奈醫院,像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一樣朝著神經外科的方向走去,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應該去住院部。
他拐了個彎、和一群穿藍灰色醫療服、戴著頭巾口罩的護士擠進同一部電梯,坐到第六層,又順著安有落地窗的走廊朝病房區走去,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窗外一片土灰色的城市和稀稀拉拉的棕櫚樹。落地窗朝著東邊,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是剛剛顯出端倪的沙丘——即使在已經逼近四十度的乾熱天氣下,那個方向卻始終籠罩在一層灰霧之中,讓沙丘到地平線之間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安德魯的病房在護士站的另一頭,可李炘甚至還沒抵達護士站,就已經聽到有人在高聲爭吵——那嗓音聽起來分外耳熟,未見其人,已經讓他感覺太陽穴隱隱跳痛了。
“我拒絕。”
他剛剛和門口值崗的護士打過招呼、輕手輕腳溜進病房,就聽見陳鬱斬釘截鐵地衝安德魯說道。
“您不能這樣!”後者此時正耷拉在病床上,瞪著兩眼,向陳鬱抗議道——他的僵硬的坐姿和昂揚的情緒完全不相稱,可一看安德魯的表情,李炘立刻就明白兩人在爭什麽了。
安德魯的眼神裡夾雜著被公然否定了自我價值的惱怒,和幾個月前他在地下室初次同陳鬱說上話時幾乎一模一樣。如果硬要說有什麽區別的話,現如今,他的眼角還多了一絲孤注一擲的絕望。只要陳鬱再否定他兩三次,或許他就不得不面對現實、放任自己沉入恐慌。——命運豈止是給安德魯關上了一扇門,簡直是摧枯拉朽地毀掉了他的整間屋子,又指著他的鼻子當面嘲弄他。
“您不能這樣......否則我付出的一切,這都算什麽呢?”沉默片刻,安德魯再次開口懇求道,語氣裡沮喪多於憤怒,“就因為我留了下來,現在已經成了個廢人。如果這還不能向你證明我的決心,那我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你的人生意義跟我有什麽關系?”後者冷冷地反問道,顯然已經在同一話題上和安德魯拉鋸好一陣子了,“在你肢體健全的時候我已經拒絕過你一次。我問你,你哪裡來的信心,覺得傷殘之後,我還更有可能錄用你?我看起來像是做慈善的嗎?”
安德魯不說話了,只是埋著頭,使勁咬自己的下嘴唇。
“我問你,你是胸椎完全損傷,對嗎?離受傷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你的下肢反射有任何恢復嗎?——你能控制自己的膀胱嗎?生活能夠自理嗎?即使要寫代碼、做實驗,你的手指還能分別獨立活動嗎?”
陳鬱的一連串提問像是最後一記重錘,徹底擊沉了安德魯的自尊心。後者顫抖著長呼一口氣,抬起左臂,蹭了蹭眼睛——他左手的四指和小指輕輕蜷縮成握拳狀,似乎尚還無法自行張開。
“有必要這麽殘忍嗎,博士?”李炘實在看不下去了,悄聲問陳鬱道。
他的話好像同時驚到了陳鬱和安德魯,二人之前好像都沒意識到李炘在場似的,同時瞪了他一眼。
“事不關己,你當然可以顯得道貌岸然了。”陳鬱語調冰冷,眼神卻又像烙鐵,讓李炘壓根不敢招架。她肩頸部的肌肉緊繃,還沒等後者辯駁什麽,就已經毫無預兆地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
李炘大氣也不敢出,在目送陳鬱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才重新轉身看向安德魯——後者看他的眼神也絕對算不上友好,似乎在重大精神打擊之後,寧願一個人待著。
“你還好嗎,安德魯——”李炘猶豫片刻,終於寒暄道。
“你在開玩笑嗎?”後者幾乎是立刻打斷了他,語氣比陳鬱還要冰冷,“看看我,你覺得我很好嗎?”
“抱歉......真的,我很抱歉。”
李炘的語調裡有什麽觸動了安德魯。他不再詰問下去,只是再次長呼一口氣、低下頭去。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他盯著自己蜷曲的兩手,低聲說道,“我只是累了,你知道嗎?赫伯特和諾拉昨天也來看過我——可這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是徒增兩方的痛苦罷了。又不是說只要你們來夠趟數,我就又可以下地行動了。”
“我們幾個商量過,安德魯。最近幾次救援任務都是短途、沒發生太大的異常,可要是我們下次再碰到房間......”
“別犯蠢。”安德魯迅速打斷道,煩躁地揮了揮左臂,“我的教訓難道還不夠讓你們警惕嗎?”
“......梅耶博士也是這樣說的。”李炘承認道,一邊忍不住歎了口氣,“我還被鄭額外罵了一頓,罵得狗血淋頭。”
不知道為什麽,李炘挨罵的消息倒是讓安德魯好像心情好了些,嘴角不再向下撇得那麽厲害了。
“你剛剛和陳鬱......博士的對話,”半晌,李炘重新追問道,“你怎麽沒直接告訴她,當初讓你丟了胸椎骨的那個契約,就是為了要進她的實驗室才簽下的?”
“你猜出來了?——呵,我懂了。你覺得自己聰明絕頂了, 今天是專程來對我落井下石的。”安德魯的語調再次變得刻薄,原本緩和下來的氣氛再次變得箭弩拔張,“你覺得她會作何反應?她會覺得我是企圖用歉疚和道德綁架,強行讓她收留我。”
“你都不惜和造訪區造物簽訂契約了,卻又覺得道德綁架是不可接受的?”
安德魯悶哼一聲,沒有答話。
“安德魯,陳鬱要是始終不願意收你當學生,你未來又該怎麽辦呢?”見他沒有答腔的意思,李炘轉而問道,“誰來照顧你呢?你要回到父母身邊去嗎?”
“不用你勞心。”安德魯陰陽怪氣地答道,“我和梅耶博士談過了,急救隊的所有人都強製買有勞動險和人身險,能夠抵償雇傭護工的費用。——不要以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你自己身上,說不定明天你就會淪落到像我這樣的境地。”
“也是。”李炘倒是誠心誠意地讚同了一聲。他低頭看了看安德魯,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使勁按了按他的肩膀。
“保重,安德魯。我晚點再回來看你。”
“你可別再來了。——就當幫我一個大忙,別再問東問西,讓我一個人靜靜。”後者懨懨地答道,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李炘。
可等到李炘轉身離開病房的時候,他卻又像個被寄養在陌生人家、落寞無助的小孩一樣,飛快轉過頭、極力眺望著熟人的背影,直到李炘消失在護士站的拐角之後。
有那麽一瞬間,病房顯得那麽大、而他又是那麽孤立無援,好像立刻就要被淹沒在一片白色的海洋裡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