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的郭虔一聲不吭地看著。
這些人被自己母親帶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報警後勸說走一批又會新來一批,因為他們並沒有對任何人進行實質性傷害,也沒有欺騙她們的錢財,警方最多是因為他們擾亂了公共秩序把他們帶去教育一番。
她在她母親還存有理智時,就跟她母親溝通千遍萬遍,她說她母親這是成瘋成魔,這是誤入邪教,可她母親不認。她母親說這大仙很神,只要足夠心誠,大仙定會幫助她們,而且大仙說不能讓陌生人照顧郭樂樂,所以她趕走一個又一個護工。
她覺得她母親已經直至無藥可救的地步,但她怪不了她母親。
如果不是因為家裡出了事,王雅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信佛之人,在寺院裡打掃、吃齋和念經,爭當一切能力范圍內的志願者;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素食主義者,但是仍然會給愛吃肉的郭樂樂煮肉,會在郭虔生病時給郭虔熬骨湯;只是一個踏踏實實生活的平民百姓,離異但是一個人將郭虔拉扯到大。
你能怪她什麽呢?
郭虔上前舉起碗裡的糨糊,只是向下一扣,便扣滅、壓碎王雅清面前的兩柱香。
王雅清愣了愣,她瞳孔顫抖,遂哭號而起。她聲音沙啞,雙手直拽住郭虔的胳膊:“你這是犯了大忌!大仙會遷怒於我們的!”
郭虔咬咬牙,隻將胳膊一甩,王雅清又重新跌坐回枕墊,因慣性後背直撞上床頭櫃,撞得轟隆作響。這動靜終於是使奇裝異服的人們皆停了下來,他們抬眼看向郭虔時,郭虔手裡的水果刀筆直地指向他們:“都離開。”
他們看著郭虔眼底一片漆黑,還是稍有膽怯,但是滿頭虛汗的王雅清扶著腰哀求道:“不,不要走,今天的儀式還沒有進行完……”
郭虔舉起水果刀就向著離自己最近的異裝人突刺而去,激得這些人以及其他患者的陪護人員大叫四起。而下一秒,郭虔就被身旁的幾個醫生、護士撲身抱住。
這些醫生護士壓不彎隨時準備再次躍起的郭虔,也根本掰不動郭虔手裡緊握的刀。郭虔額頭、脖間青筋隆起,她雙眼似是一下布滿血絲,她在掙扎中扯著嗓怒吼:“滾!你們都滾!”
待奇裝異服的人們落荒而逃後,郭虔才被醫護人員壓倒。她們迅速奪走郭虔手裡的刀,她們三次五次地問郭虔,還會不會做出衝動行為。
郭虔可能稍稍缺氧,她深陷迷霧般撇頭看向縮在床頭櫃哭泣的王雅清,顫抖的嘴唇裡擠出:“抱歉……我現在冷靜了……”
醫護人員松開她,但仍注視著她。她只是從角落拿來掃把和簸箕,也被醫護人員攔住:“郭女士,您先送您母親回家吧。”
狼藉中,只有醫護人員敢去攙扶王雅清,但是她張牙舞爪地驅趕她們,又哭又喊:“大仙都要降臨了!就是你們趕走了大仙!是你們!”
郭虔繞過醫護人員,她蹲下身對王雅清說:“媽,走吧,我們回家。”
誰想王雅清抬起手用抓著的手串扇在郭虔的臉上,紅痕很快出現,郭虔轉過頭,還是目不轉睛盯著王雅清:“走吧,回家。”
王雅清淚流滿面,她看向郭虔的紅腫雙眼裡滿是責怪:“你好狠的心。這是你女兒啊,郭虔,這是你女兒!”
郭虔默不作聲。
王雅清一次又一次地用手串抽打郭虔的肩膀與胳膊,她哭喊著唾沫星子四飛:“我就這麽一個孫女……我就這麽一個孫女啊……”
郭虔按住了王雅清的胳膊,她極其冷靜地說:“媽,我們——我和您一起為求證跑遍所有醫院,那些醫生看著樂樂的檢驗報告,都告訴我們她已經腦死亡了。
“腦死亡了!她現在是植物人了!
“您如果聽不懂醫生說話,也看不懂報告單上的字,您看看樂樂啊?她躺在這裡都半年了,您見她說過話麽?她現在吃飯都是通過鼻子,您見她嗆過麽?她現在祛痰就是從喉嚨上那個洞伸進去一根管子,她現在打針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的……”
王雅清甩掉郭虔的手,大喊大叫起來。
郭虔隻覺眼前的畫面忽然變得模糊,她眨了眨乾澀的眼睛,淚水掉出眼眶:“媽,樂樂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所以我拜托您,您醒一醒吧,您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王雅清突然間白眼一翻,她雙手合十抱住手中的手串,像是抱住什麽寶貝,嘴裡低語念叨。
見狀,郭虔的腦袋裡好像有什麽東西斷掉一般,刹那間她周圍的環境一切聲音消失,唯有畫面仍在一幀幀繼續。
一雙手奪走了王雅清的所有手串,它們在王雅清的扭曲面龐下扯斷了手串。
脫離線的大珠小珠,它們直飛半空,被天花板的燈照得晶瑩透亮,再落下時化作顆顆雨滴,淋得地面片片水窪。
水面倒影出桌前的兩個人,一個是郭虔,一個是郭虔的丈夫。
丈夫將手中一遝紙張遞給郭虔:“撫養費我會給的,希望你真的用在樂樂身上。”
郭虔眉頭一皺:“希望我能真的在樂樂的銀行卡上看見你的轉帳,而不是在官司上看見你的帳目清單。”
丈夫停下簽字的手,他抬眼怒瞪向郭虔,又低頭,將剩余的紙張抓起,再狠勁地摔向郭虔:“都是你的錯,郭虔,是你毀了這個家。”
漫天飛舞的離婚協議合同以及改名申請書打在郭虔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只是苦笑:“對,你說得對,你一點錯沒有。”
紙張掉落地面,被水漬浸透。
黑紙白字雜糅成線與面,渾濁成光與影,變成一張張疊在一塊的素描。它們模糊而扭曲地漂浮於水面之上,紅與藍兩種光彩閃爍在它們褶皺的身上,消防車的警笛聲激起了拖舉它們的漣漪。
綁有安全帶的救生員奔跑於暴雨間,他們爭分奪秒在側翻的大巴車車身上掛上吃勁的吊鉤,因為稍有不慎,大巴車還會因濕軟的泥土而繼續滑落。
他們拆卸車門和車窗,將其中的乘客一個個運送到路面的救護車上。醫護人員皆是滿目的猩紅,但一旁的心電監護儀會協助他們抓住每一個能夠促成生之希望的機會。
其中有個女孩,她被發現時正倒著卡在行李架上,被送上救護車後,經由醫護人員檢查,她的頭部受到重創,脊椎與脊柱皆出現問題,屬實岌岌可危。
開往最近醫院的路途中,她喊出口的一聲“媽媽”,讓車上的醫護人員重燃信心,不曾想這一聲之後的任何對話她再不反應,隨之心跳聲也逐漸消失。
在女孩被推進搶救室後,醫院及時聯系其家屬,父親未能聯系上,就聯系了她的母親。
這一車都是代表學校去參加美術繪畫大賽的初三年級的學生,女孩的母親幾乎是幾秒內就接通了電話,卻遲遲不見她的身影。
她是這一車裡最晚才趕去醫院的學生家長。
醫護人員曾多次聯系她,直到她一點雨水未沾地衝進醫院。她在眾多難以置信的眼神下走向簽署台,她在部分透露嫌惡的神情下單方面接受相關專業人員的解釋,然後她鎮定地將“郭虔”兩字簽寫在“劉樂樂”的病危通知書上。
她沒有像其他的家長又吵又鬧,她就獨自站在安靜的角落裡不停地打工作方面的電話。
那天剛好是郭虔所在的項目組生死存亡之際,由於她在交流會議上突然離場,盡管她的項目組裡能代替她將會議進行下去的組員比比皆是,但是會議最後的結果還是因“未看出想要合作的誠意”而不允合作。
她管理的項目組在她與上級的電話溝通中、在她單方面的據理力爭中就此解散,她的部分組員即將面臨被公司裁員,她自己本人已經失去管理者的身份,後期她也將重新被劃分到其他的項目組。
她以為她這一生沒有她努力奮鬥、積極進取而得不到的東西。
小時候她不想王雅清因為被叫作“單親媽媽”而丟臉,她努力學習,她積極進取學校職務,她積極參與各類比賽,收獲優異成績、精彩表現和一等二等獎章後,周身的讚許讓她富有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當她在領獎台上演講臨近尾聲時表達對王雅清——自己母親——的感謝之後,周身的掌聲讓她感覺自己似乎無所不能。
她從未思考這些是否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看著王雅清的笑臉比哭臉多好像就足夠。
青年時期她不想王雅清落個“無家之人”的名號,她在事業起伏的風口浪尖時選擇了權衡利弊下的最優選結婚對象,她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她想要一個能夠時時刻刻歡迎自己母親到來的家,他想要一個取得社會普遍價值觀認同的自己的孩子。
她從未思考究竟何為家,她窮盡一生追尋在社會定義下被賦予任何意義的事物,而在這個過程中,王雅清和她的丈夫似乎也樂在其中,所以她沒覺得哪裡有問題。
中年時期她發現丈夫基本不著家更不會照料孩子,但是不著家的丈夫的薪水並沒有她的高,所以每次溝通時,她丈夫總要誤會她瞧不起他,所以總反反覆複說一些無關於其他需要解決的問題而隻限於彼此薪水的問題,說他要在黃金年齡段裡盡快完成升職,不然如何給孩子創造好的生活條件。
她不想郭樂樂落個“雖然父母健在但姥姥帶大”的標簽,所以她竭盡全力兼顧好照顧孩子和發展事業,她讓王雅清過上了真正的養老享清福的日子,也讓郭樂樂如同名字一樣快樂而健康的長大了,而她的事業更是出乎意料的風生水起。因為她確實做到了這些,所以她更覺得自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你能怪她什麽呢?
郭樂樂小升初時,她本來能靠自己的人脈讓孩子上個最優中學,但是她聯系人脈時被郭樂樂發現了。
“媽媽,你這是作弊。
“我會靠自己的成績進入我想要去的實驗中學,因為我和朋友約定好了,但是我如果考不進去只能說明……說明我還不夠努力。
“我也想像你一樣通過自身努力獲取想要的東西,我覺得我沒錯。”
那是郭樂樂第一次與她生氣,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郭樂樂也在漸漸成長為一個人。
郭樂樂應和她一樣都是自由的人。她們生來具備自由的思想,理應具備相應的自由行為。而郭樂樂和郭虔不同的是,郭樂樂總是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當郭虔從同事的嘴裡、與其他父母的談話裡以及社會積極的宣傳裡得知當代孩子會想要什麽時,她總是大方地將這些事物一個又一個贈予郭樂樂,從食物飲品到電子產品,以及像選擇學校這類事情一樣,她要盡她可能地給郭樂樂一個得到更好事物的機會。
但是郭樂樂也不止一次地婉拒她的禮物、婉拒這些社會認為好的機會,她甚至大大方方地和郭虔分享她喜歡或是不喜歡的事物。
“媽媽,我想要畫畫,我喜歡畫畫。”
郭虔想要探索這種想法背後的邏輯,她不得不答應贈予郭樂樂任何符合道德與法律的她想要的、喜歡的事物,盡管她發現郭樂樂竟是如此知足常樂,她只是給郭樂樂買齊了所有畫畫的工具——現在能用的或未來要用的,她只是在其他家長讓孩子參加各種補習班時讓郭樂樂在學習之外有充裕時間畫畫,實現這些並不屬於被社會賦予任何意義的願望對郭虔來說極其輕松,但是居然讓郭樂樂樂在其中,不免讓郭虔以為以前的郭樂樂並不快樂,因為以前的郭樂樂並沒有拒絕她贈予的禮物和機會。
“樂樂,小時候的你快樂麽?”坐在郭樂樂身旁看書的郭虔突然問道。
“快樂呀。”郭樂樂只是低頭塗塗畫畫。
“現在呢?”
“也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