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好消息在這第五天的中午到來:“臥倒”在馮家坡的朱大頭團長、高公子還有另外兩位兵哥哥,熬成了“小超人”之後,開著拖車和吊車回來了。
瘟疫爆發得太快太猛,所以縣裡那救援隊還沒到馮家坡就崩了,隊員帶著燒起來的同伴回縣裡去,這些大家夥就留在了半道上。朱團長恢復之後合計一番,帶人跑去把這些大家夥開上了山來。
清掉大門口那“汽車炸彈”的殘骸,內外總算通暢了起來,“小超人”們終於不用再捧著一盆一盆的芋頭從食堂地蹦兒去湖邊了——雖然躺倒的人太多,一時半會還沒法組織下山,但這局面總算有了些好轉。
隨著退燒的“小超人”越來越多,人手緊張的局面也終於大大緩解,這天晚上,終於得了點空兒的苟太平碩士,靠著扎實的物理學功底和新得的“小超人”能力,抓住了症結摸準了脈,一舉恢復了基地的通信功能。
雖然於大局無大補,可是這一件一樁小小利好不斷傳來,早已經瀕臨崩潰的士氣竟也一點點在恢復了。
雖然馬導和王總還泡在湖水裡,但是“臨指”擴大會議還是順利召開了,會上通過了朱奇帥同志提出的綱領性方針:如今就算下了山,也沒個安靜、安全、安樂的地兒可去,索性就暫時扎根這裡,把這小山頭建設好罷。
認真算起來,恢復通訊其實不能全算是好事兒:每個清醒過來的家夥,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問平安、報平安,可能得到滿意回應的並不多。
因為,這世界正在迅速解構、解體,每個崗位、每個部門、每個機構都在崩潰、癱瘓,各種最最強有力的組織也都自顧不暇,除了發發“物理降溫”的建議之外,誰都做不了什麽。
諷刺的是:靠著衛星、光纖和自動運行的服務器,網絡這東西竟然暫時還沒崩潰,所以“蝸居”在湖邊大巴和房車裡的這乾人,竟還能對局面有些清晰的把握。
比如中州城,第一個淪陷的大城市,這會兒正經歷著一兩天前山裡這絕望的局面:人們正一個個倒下、爬起來的卻不多。因為人手的不足,倉促下組織起來的一個個自救團隊紛紛崩潰……跟山上不同的是:因為混亂、因為倉促、也因為龐大人群的複雜秉性,很多很多人沒能得到“物理降溫”,於是,很多很多“超娃”正在誕生。
………………
蝸居山間,眼睜睜看著生於斯、長於斯的這個世界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走向崩潰,人的情緒不可能如後世史家描述的“拐點”那般扭頭向上,種種負面的東西也都在醞釀、累積。所幸的是,如今山間這臨時團隊,沒娃子、沒長者,一水兒的青壯,而且彼此都不過同事,這生離死別之苦便沒有那麽直接地撞進心裡,再加上多半都算得是白領甚至精英,算得上通曉事理,所以竟還能勉力維持。
底子不行、運道不好,沒熬過去的越來越多了——從統計學的角度看,如果不能在前12小時或者第一天退燒,越往後退燒的概率就越低。所以“拐點”之後的幾天,犧牲者越來越多,其中就包括了臨指的王總——他年齡大些、底子虛些,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
也不是每個醒來的家夥,都願意聽朱大頭的安排留在山上:對親人的惦念總是繞不過去。比如事發前從山下請來的那三位大師傅,熬過來的兩位第一時間就要下山回家去,這邊好說歹說才留他們填飽了肚子,由賽先生送去了馮家坡。基地中、劇組裡,也有那家鄉離的不遠的年輕人,米國英雄片的毒中得比較深,就要孤身上路拯救親人去——
馬導說:既勸不下來,那就由他去,這世界路在何方……各自摸索吧。
局面稍定之後,臨指當中年齡最長、見識最廣的馬導漸漸有了主心骨的意思:這位本來就是揣摩人心、玩弄情緒的高手,把控這危機當中、組分複雜、各懷心事的小團隊,還真非他莫屬。這一點朱大和洪七都比不了,賽小怪?就更不用提了。
但這“稍定”,也只不過勉強維持罷了——到了第九天下午,最後一位“火人”油盡燈枯的時候,局面終於維持不下去:山裡沒糧了。
………………
這裡雖是山上,離外間卻算不上遙遠,所以儲備並不充足。冰櫃裡的肉蛋菜品早兩天就讓朱小妹為首的炊事班霍霍殆盡,剩下的主糧眼看也維持不了幾天了——原來那點儲備,是供研究所三十多號人吃的,危機以來這些日子,人頭可是大大超標,而且小超人們又個個那麽能吃……
現在山上還有小超人三十八位,加上“超娃”一枚、小怪一個,整整40人頭。算上退燒之後提前離隊那幾位,大災之中這山間野團竟是保下了小一半的性命,對照這幾天網上陸續傳來的那些混亂、零碎、晦暗、絕望的信息——有消息說這病死亡率過七成、剩下的裡面又有七成變了“超娃”——於是一乾人紛紛對“臨指”的工作打了高分,並且表示:明天下山、乃至到了山下,還是要接著跟團的。
通信其實並沒有恢復,那天來的直升機倒是留了部衛星電話,但這玩意兒只能救急。所謂網絡其實要跑到山下馮家村才能通聯,那些零碎的消息其實是這幾天派人輪流下山泡網吧得來的——村裡的情況也很糟糕,所以被臨時征用的這間小小黑網吧,其實連老板都還沒聯系上呢。
不過到了第八天頭上,村裡也斷網了、跟斷電一起來的。村裡人跑了趟山外,帶回來的消息是大面積停電——電網大約是崩了。
靠著基地自備的發電機,山上倒是還有電,可是沒了吃的也沒了外間的消息,確也真待不下去了。所以議決明日下山,第一站先到馮家村,然後再定行止。
苟太平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幾天的工夫他又編了七門功法出來,存在自己的本子裡,還在大小姐那兒做了備份,總算暫時交代了過去。所以這會兒也參加到了“臨指”的討論中來:下山是定了,還有幾件事兒沒定下來。
爭執的起因是對外界情勢的迷茫,焦點就是那一庫槍械:百十支槍、若乾箱彈藥,還有配套的其他玩意兒,大約正好一個連的輕武器,或者就是當年警衛連留下的。
這套寶貝,是帶走還是留下?
馬導是吃電影這碗飯的,所以對“末世網文”這類東東並不陌生,他的意見是:全部帶走並且還要全員裝備上,洪七和兵哥哥們還得給大夥兒做做簡單的培訓。外面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子,有備無患。
洪七當然是堅決反對:這一庫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沒有命令堅決不能瞎搞。幾天前他去馮家村是聯絡到過上級的,當時的命令是原地待命,如今能夠同意一起下山,還是徹底斷聯後做了好一陣子思想鬥爭才下的決心。
最終拍板的還是朱上校:早幾天得到過當局下令進入“最高緊急狀態”的消息,朱奇帥把這解釋為某種“類戰爭狀態”,並以此為據接管了這支混編小隊的臨時指揮權。朱奇帥上校加上洪七上尉和他剩下的五個兵哥哥,確實是“混編”,說得過去。
朱上校的決定是:帶上全套“寶貝”,但是暫時隻裝備七名軍人。
通過。
這最要緊的一件事定了,後面許多事情也就順利成章決定了下來,比如隻開必要數量的車下山,多余車輛的油料全部抽出來裝桶帶走;再比如剩下那點糧食——一共還有五袋面兩袋米、統共不到200斤——也裝車上;甚至還安排了兵哥哥殺豬——這裡原先那位大廚、偷了首烏跑掉的那位,在“桃園”養了兩頭豬,如今也要殺掉帶走。雖然生鮮不易保存,但也許到了馮家村,能拿來換點兒東西呢?
“總之,一切按照最困難的局面準備,打好打贏這一仗!”朱奇帥總結道,“今天下午和晚上還有最後一項任務:人死為大……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一天回到這兒來,所以這後事得給人先辦嘍,求個心安吧!”
這後事辦得並沒有想象中順利,“問道台”和半畝方塘之間的一小塊兒地被選中做了墓園,沒派別活兒的二十來口子人一起動手,結果既找不到足夠的工具、也缺少挖坑的經驗,從晌午忙活到天擦黑兒也沒多大進展,反倒是搞得個個灰頭土臉。
………………
於是研究所裡一個書呆子嚷嚷起來:這都末世啦,下了山還不知道自個兒能埋哪兒去呢,卻在這兒費這勁……”
呆子姓吳,恰是嵩陽書院的小師弟,大四,不知道怎麽著摸到這兒來,之前正跟著實習中。所以批評教育說服的工作自然落到了師兄+師長雙重身份在身的苟太平老師身上。
苟老師不鹹不淡磕磕絆絆剛說了他幾句,反倒激得吳呆起了性子,嚷嚷得越發難聽,甚至影響了幾個小夥伴一起撂挑子。
苟太平沒法,隻好拉過同為書院師長身份的賽先生,耳語幾句之後,賽小怪黑起臉來,喝了一聲:咄!吳呆竟噗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小臉煞白。
這一喝混合了魔音灌腦和金剛棒喝的技巧,竟是苟太平從沒見過的操作。苟老怪斜眼瞄了瞄賽小怪,“這娃很有潛力嘛,值得深挖一番。”
喝倒了吳呆,賽小怪的表演還在繼續:“忘了那天給你們展示過的東西了?”隨手又一個小水球砸在吳呆臉上,把他的高度近視鏡打飛到了剛挖出的淺坑裡。“世道變了,同學!末世已至、神秘複蘇!啥是神秘?喪屍見過沒?僵屍見過沒?吸血鬼見過沒?沒看過小說電影也總聽說過吧?”一串問題噴了過去,嚇得吳呆一愣一愣的,加上臉上沒了眼鏡,看上去愈發呆了。
“就算他們不會變成怪物,那也不能就扔這兒不管!這裡是神州,這裡的神秘學最講究因果。小同學我跟你講,就這麽把他們扔在這兒自己走掉,回頭要遭報應的!”
“不信?其實我也不怎麽信,可現如今咱們又怎麽敢不信呢?”
也不知吳呆是不是聽了進去,眼睛隻直勾勾地盯著賽小怪……的頭頂。
那是小指肚大小的一團光,仔細瞧來卻也有清晰的輪廓,似是渾圓的一粒珠子,絲絲縷縷的七彩毫光在其中遊走,間或跳出珠子,遊走一瞬又被珠子吞了回去。
珠子正從賽小怪的頭上緩緩落下,速度不快,看上去像是某種氣泡類的物質,總之很輕。可是這會兒山間還是有點兒風的,光珠卻似沒受到影響,還是緩緩地直線下落。
路徑是直線卻並不是鉛垂線,珠子斜斜擦過賽小怪的頭頂,奔著吳呆呆去了。差不多一分鍾的時間,光珠走完了這一米八的高差,眼看就要在吳呆的膝邊落地,吳呆顫顫巍巍伸出手,珠子卻直接穿過了他的手指,落在地上消失不見。
有人問:“這是什麽?”回答的卻只有沉默。苟太平抬頭掃了一圈,眾人都是口微張、眼溜圓的模樣,只有賽小怪蹙眉、朱小妹眯眼,表情不大一樣。
再抬頭,又一顆光球出現在視線裡,一樣的方向、一樣的路徑,正在緩緩下降。
今日正值十五,此刻月亮剛剛從東邊的山巔升起,灑下的光華中一顆顆珠子逐漸顯出形來,緩緩流下。
山風習習、月下流光,工地上詭異的沉默被響亮的“嘿哈哈”聲打破,超娃樂天不知道什麽時候踅摸到了這裡,笑著、蹣跚著去捉那光球。光球一顆一顆從樂天手心裡漏下去,似乎完全捉不住,苟太平卻瞧得分明:有一顆光球恰好穿進了樂天的小腹,卻沒穿透他的身體。
樂天怔了一下,揉了揉肚子,更開心了。
苟太平拍了拍賽先生的肩膀,趴在耳邊說:“帝流漿,聽說過沒?月華之精,大道寶藥。”再低頭卻發現,賽小怪手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捉了一顆,正在悄悄摩挲。
然後又高聲宣講:“賽老師微言大義、上體天心,這是觸動了大道、感動了上蒼,降下祥瑞來啦!”待眾人目光轉了過來,苟太平伸手捉了一顆光球直接塞進了嘴裡,“這麽漂亮,一定是了不得的好東西,大家都別愣著啊,都自己想辦法捉上幾粒,沒準兒十全大補、包治百病呐。”
賽小怪疑惑地瞅了瞅苟太平,又低頭摩挲了一會兒,終於學著苟太平吞了光球,隨之閉目。片刻之後,賽小怪爬上旁邊的論道台,找個塊石頭盤膝坐下,擺了個“五心朝天”的姿勢,開口喝道:“都學我這姿勢坐下,別錯過這份禮物。”又交待幾句靜心、感悟之類的廢話,便自入定去了。
苟太平沒繼續捉光球,卻扭頭去了基地裡,那兒還有一組人正在倒油搬槍呢,這確實是大機緣,不能漏了他們。
等到38個人散在石台上盤坐下來,苟太平無事可做,隻好盯著樂天發呆。“重生”十天的樂天已經走得比較穩了,這會兒卻是按自己摸索出的竅門,雙膝前傾身體後仰,端著肚子去接那光球,效率還蠻高的。
早幾天之前,苟太平就靠著紅藥丸過了36周天,卻也沒敢再繼續突破下去——許是他這六陽功與這丹並不是特別契合,他覺察到那藥力並不能“消化”乾淨,殘存了些許“藥渣”在身體裡。這不是什麽大問題,但眼下忙亂,卻不急著處置,所以這帝流漿苟太平也放棄了——按那紅藥丸的來歷看,他這一輩子都不用靠別的東西進補了。
漫天的光球徐徐落下,流光爍爍,似乎無窮無盡。確實就是帝流漿,這一點苟太平百分百肯定,當年他碰到第一個“道友”,對方教他吞月光,吞的就是這東西。後來很多年裡,每一個月圓之夜,苟太平和論道台的道友們,都不會錯過這份機緣,只是卻從沒見過今夜這麽密、這麽純的。擱當年,誰若是能一晚捉到十顆八顆的,那都必得給大夥兒“安排”一場呢。
這是怎麽個狀況?想不明白,只知道肯定跟呂楊那夥兒人的計劃有關。
有多久沒見過這東西了?苟太平恍惚了一陣,似乎就是從12000年前開始,這帝流漿就越來越少,漸漸不見了?於是又一驚。
乾坐著胡思亂想沒有用處,苟太平起身巡視了一圈,幫朱大頭、朱小妹、高富帥和馬導洪七微調了下姿勢,聊盡人事——這五心朝天可不是沒有基礎就能隨便盤的,除了賽小怪以外,肯定沒人能堅持一個小時以上。這不,才沒多大會兒已經有好幾個爬起來活動手腳的,還有人福至心靈,乾脆學起樂天撅起肚子接,卻正是吳呆。
其實,除了賽小怪之外,其他人擺這五心朝天幾乎沒有效用,他們的手心腳心並不能收納帝流漿,真正收獲的還是落在頂門、眉心、心竅、丹田這幾個位置上的。苟太平也懶得管,誰能悟了去學樂天,那是個人的福運,管不著。
左右閑著沒事,苟太平乾脆又捉起光球來,直接往朱大頭朱小妹的頂門裡按——跟苟老怪關系親近,這就是福運是機緣!沒辦法,就這麽雙標。
此時月亮又高了一竿,正懸在東邊峰頭上面,漫天帝流漿似是更密了些,無論山巔溪谷,無邊無別、一體滋潤。往日裡安靜的山林也漸漸喧鬧起來,苟太平舉頭東望,只見崖壁頂端,藏獒、柴犬、京巴……七隻實驗犬擺出蒼狼嘯月的經典造型,正吞著寶藥;周邊草叢、灌木、山林、溪谷之中, 也有淅淅索索的聲音傳來,雖看不真切,想來大約是黃狼、松鼠之流冒了出來。漸漸地,天空也被雀、鴉、鷹、隼佔據,骨子裡埋藏著的渴望暫時戰勝了食物鏈規則,群鳥追逐流光,卻對天敵和食物視而不見。就連跑道盡頭的方塘之中,平日裡懶洋洋的幾尾錦鯉也浮了上來,爭搶著機緣。
此刻塘邊正有顆光珠落下,一隻獼猴連抓了幾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光珠從掌中透過,堅定地繼續向下,直至沒入水面。幾尾錦鯉湊了過來,一次次落空之後,終於一尾小鯉把機緣留在了身體裡,還沒來得及體味,卻被一把抓出水去。猴子掄圓了胳膊把小鯉往地上一摔,張大嘴巴啃食了起來。這一幕倒是把苟太平嚇了一跳:這玩意兒竟然連食性都變了?
苟太平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實驗室裡那隻猴子,但是熬過了高燒活下來的這些動物,大約都不會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再有這帝流漿的加持……苟太平抖了抖,覺得有點冷,於是拉上夾克拉鏈,爬回石台上去了。
這時賽小怪已經結束了盤坐,正皺著眉頭觀察眾人的情況,見到苟太平便湊了過來。
“也是楊晉戈留下的秘籍裡說的,這叫帝流漿,月華之精、大道寶藥,可以直接服用。”苟太平隨口編著,“這東西只有月圓之夜才有,秘籍裡說稀罕得狠呐……話說,你怎停了?”
“飽了、撐了。”賽小怪臉上寫著不甘心,“暫時還沒到晉階的時候,吃不下了。”
“那……”苟太平轉了轉眼珠子,“既然吃撐了,那就乾活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