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武的前線指揮部設在了大壩北端,怒浪峽水電站管理處的小樓裡,這裡距離表裡鎮的主城區還有大概10公裡的距離。
大半天時間,這前線指揮部已經有了點兒規模:電站管理處和庫區管委會的文職人員、朱奇帥從八角樓帶來的軍人參謀小隊,大幾十號人來來去去、忙忙碌碌。
細問起來卻是大失所望:表裡鎮到底發生了什麽,仍然沒有一個初步的、基本的判斷。
斷電是凌晨發生的,表裡鎮加上周邊一圈小聚居地同時陷入絕對黑暗;天亮後光學衛星掃過,看到整個城區五公裡方圓都被大霧籠罩,什麽都看不見;地面近距離觀察,霧氣形成了一堵百米高牆、筆直向上;而無人機繞飛觀察的結果是,這是一個標準的圓柱,直徑五公裡欠一點、高百二十米;說是霧氣,卻又特別凝實甚至“堅固”,一架無人機沒入其中又拉升脫離,結果只在圓柱的表面掀起一點點漣漪。
“圓柱內能見度極低,無人機的鏡頭拍不到20米遠,但是長波信號沒有受到干擾;溫度、壓力都正常,取樣初步分析的結果沒有發現特殊成分……”
“目前隻發現一名從‘霧區’脫離的居民,他的狀態不好,極度疲勞又極度亢奮,典型的精神衰弱症狀,但是自述並沒有這方面的病史。目前他在藥物幫助下進入深度睡眠狀態。”
“他對昨夜鎮中的情況作了描述,但是暫時分辨不出其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妄想或幻覺……”朱奇帥簡單介紹了情況,然後問:“他的敘述很混亂、很難理解……你們是看視頻還是把他叫醒親自詢問?”
………………
“娃娃餓得緊,饞葷腥,死婆娘嘮叨個沒完,罵我沒用。我就尋思著蹲一夜去,好歹給娃娃弄條魚吃……”
表裡鎮雖然有電,但是遠不如八角樓那樣秩序井然,如果搶不到管委會派的活兒,幸存者就必須自己想辦法弄吃的。
昨夜逃出來的這位是個釣魚佬,連著兩個白天沒能找到活兒乾,家裡眼看要斷炊,就咬牙發了狠話,開車奔庫區夜釣,要為娃娃弄頓大餐。
路過體育中心的時候,釣魚佬發現廣場上竟然在搞篝火晚會,有人用廣場舞神器放著狂暴的音樂、大群人隨著高歌狂舞。他停了車湊近了打算瞅一眼,卻稀裡糊塗加入了進去。
“鬼迷心竅似的,也不覺得餓,跟著就跳起來唱起來了……現在回想,那歌、那舞好怪異,可是那會兒就覺得……說不來,就是興奮、喜歡。”
都快十二點了,還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廣場上已經有數千人甚至可能上萬人聚集。氣氛更加狂躁,釣魚佬的記憶也愈發模糊:“好像是有踩踏?有人打了起來?似乎是見血了?可是大家都在架秧子起哄,恨不得打死人才過癮……越來越亂,到處都打起來了,有人動刀子……”
不知道什麽時候,停電了,城市陷入黑暗,廣場舞神器也啞了。
“停電以後好像沒多大會兒,起了大霧,人一下子就醒過來了,俺隻覺得又累又冷又餓……腦子裡好像有個聲音一遍遍地輕輕說‘回家吧回家吧’。”釣魚佬想了想說:“一定是朱相公顯靈!”
對娃娃的愧疚、對婆娘的恐懼,戰勝了腦子裡那回家的呼喚。“霧太大,不敢開車去庫區了,就摸到河邊支攤子……”
“那兒離廣場不多遠,隱隱約約能聽見廣場上還有人在唱在跳……聽著聽著就迷迷糊糊又往廣場去,沒走幾步又被腦子裡‘回家’的聲音叫醒……”
來回折騰了不知道幾趟,釣魚佬終於一跤跌進了河裡。
這是條穿城而過匯入庫區的景觀河,前幾日上遊大雨所以水量頗為豐沛,釣魚佬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漂到離庫區不遠的地方,那會兒天色已經大亮。
“城裡這是怎麽了?出啥么蛾子了?能把俺送回去不,俺得回去,婆娘和娃娃等著俺呐……”
釣魚佬滿眼血絲、額露青筋,越說越激動,隱隱又有了點兒亢奮的意思。
苟太平歎口氣,安神術發動,幫釣魚佬又睡過去。
………………
指揮部裡亂糟糟的,各種自相矛盾的命令和請求被發布、被駁回,朱奇帥啞著嗓子、梗著脖子、腳不沾地竄來竄去,頭比平時更大了一圈的樣子。
朱鴻武卻不在,和孔不疑兩個人上大壩去了,苟太平尋了去,在觀景台上找到了他們。
西北是高峽平湖一望無際,腳下有飛瀑噴湧直向東南,這兒的風景真很不錯,兩人抱著枸杞杯、抽著華子煙,竟像是真在觀景、在閑聊,全忘記了十公裡外霧筒子籠罩下的表裡鎮。
“山神水神、土地城隍,當然都會回來。”孔不疑喝了口茶,“只要靈氣回來,這些存在就能自然‘生長’出來,這跟使者、上界沒有關系。”
“那這些東西,他們會聽使者的指揮嗎?”朱鴻武問。
“不一定。”孔不疑解釋道:“古時候的這些存在各有來歷,山妖、魚龍、英魂、善人,還有生造出來的泥塑木胎……但是終歸要萬民祭拜、帝王敕封,才能坐正這神位。”
“有奶便是娘!跟凡人也沒什麽兩樣,誰能給他們‘奶’,自然就聽誰的。”
“兩位還真是有閑情!”苟太平打斷了閑聊:“到底怎麽個章程,拿個主意啊!”
“孔教授認為,表裡鎮這是有兩個使者,他們起了衝突了。”朱鴻武悠悠道:“咱就在這兒坐山觀虎鬥唄。”
“或者苟老師你有什麽好辦法,說來聽聽?”
苟太平被氣到了,扭頭就走。
………………
苟太平當然沒被氣到,老怪物並不會被凡人的小伎倆左右,這種程度的激將法還不夠。
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孔不疑就踅摸了過來轉圜,陪著笑解釋:“那家夥就是愛裝,其實他比誰都著急呢。但是現在鎮裡面情況不明,也是真拿不出對症的辦法……有心想請你去鎮裡走一遭看一看,又怕你遭了暗算——看手法,鎮裡這倆家夥神神叨叨的,可跟那楊笑天不一樣。”
“已經叫洪七過來了,帶一隊戰士,都是《長青訣》已經入門的,多少能有點抗性。還有朱琦茵也來,跟你一塊兒進去。他們坐下一趟直升機,下午能到。”孔不疑繼續解釋:“還打算弄兩輛步兵戰車過來,正在協調,這些事兒都要時間嘛……”
苟太平哼了一聲,沒接話茬轉了話題:“我聽你們倆聊得挺深入啊,他知道你的身份,對吧?”
“他對使者那麽狠,怎麽沒把你先弄死呢?”
“嗯,他知道我……說來話長。”
孔不疑想了想說:“使者降世這件事兒,從幾十年前開始到大劫發動,你覺得凡人就一點兒沒有覺察嗎?”
“好多年前A計劃就在推,創邪教、聚信眾,動靜鬧太大被剿被捉的,這樣的傻子不是一個兩個。雖然不會被逼供吐實,可當然也會被凡人窺出些虛實、得出些識見。”
“另有一些聰明家夥,決定從別的方面迂回,比如呂嶽……他和朱鴻武關系很好。”
“啥???”苟太平一臉懵逼。
“他倆大學同學,上下鋪、鐵哥們。所以朱鴻武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使者的存在,後來還給呂嶽幫了不少忙,比如山裡那個基地,就有他在背後助推。”孔不疑解釋道:“所以,你能明白他為什麽這麽狠了麽,不惜、不怕同歸於盡,也要……”
“八角樓裡那作戰室,埋了上百公斤全氮陰離子炸藥,好幾次都差一點兒,你、我、他一起……轟!他覺得他有罪,罪不可恕,必須死在這件事情上,當然要死得有價值、最大化,最好將來能找到呂嶽,跟他同歸於盡。”
“這樣啊,倒可以理解……那你呢,什麽情況?”苟太平問。
“我們也是大學同學啊,半輩子的交情。”
“這麽巧?”
“沒什麽巧的。”孔不疑搖搖頭:“所有使者都是差不多時間降下來的,其中很多都不排斥深入研究一番這個完全不一樣的文明,比如我、比如呂嶽,還有很多人。”
“怎麽研究呢?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上學。”孔不疑向上揮了揮手,“那當然都去最好的那幾所大學嘍,嵩陽書院還不大排得上號呢。”
“所以,我跟朱鴻武也是同學,但是當年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直到劫起,恰巧他又成了八角樓的主事人,我就直接上門、和盤托出了。”
“他當然不相信我,你沒發現以前我從來都不離開指揮部麽,我是把命放在他手裡了……直到問道山那一坑,他才算是基本相信了我……當然,你也一樣。”
………………
“好吧……那你倆剛才聊啥呢?”苟太平又轉了話頭。
“體育中心廣場上搞那一出,像是某種血祭儀式的前奏?反正不是啥正經玩意兒。那麽後來斷了電、起了霧、在人心裡喊‘回家’的那位,倒像是庇佑一方的做派。我猜,這可能是個打算走香火道的,先弄個城隍位格玩玩兒?”
來的路上孔不疑就跟苟太平解說過,這個表裡鎮是山河域三十三鎮裡挺特殊的一個。
這裡本是座小城,大半因怒浪峽水電站而建,相對閉塞。大劫起時,主事者應對得當,竟硬生生把病毒堵在外面七八天——也就是說,苟太平他們下山、第一次帝流漿降下時,這兒的災情還沒進入爆發期。
大災起時,各種牛鬼蛇神都跳了出來,而這表裡鎮就出了一位真靈驗的——只要誠心祝禱,祂是真能幫人退燒。雖然效率不高、成功率也不是百分百,但確實稱得上活人無數。也因此,表裡鎮這邊始終對朱鴻武這位山河域總協調人的工作不大配合——說到底,對掃邪除異這項中心工作,這邊兒根本就不認同。
“那個真靈驗的叫做‘朱相公’,不知道什麽來路,但是總歸行事溫和,也許可以談一談?所以我也就先跟老朱吹吹風……就這麽回事兒。”
苟太平不太明白能談什麽、怎麽談,但也懶得再問那麽多了,乾脆擺擺手:“好吧,我去看看。”
………………
朱鴻武拒絕了苟太平一個人去偵查的要求,堅持要他帶上洪七和朱琦茵,理由堂堂正正:“總不能所有事情都靠苟老師你一個人做,他們倆修為起來了,必須到第一線積累經驗、提升能力,將來才好分擔苟老師你的壓力嘛。”
洪七蹉跎了一個月,終於在最近一次月圓時突破,由後天入了先天——這就是個正經煉氣士了,跟苟太平、朱琦茵同階。
當然,入門跟圓滿,差別還是很大的。
在圈子內部,苟太平如今的身份已經從凡人升級到了老爺爺,所以也不藏私,總結了一大堆練氣期的“打法”給洪七,上手練了幾天,洪七算是初步形成了戰鬥力。
朱琦茵當然也練了幾招,但是苟太平懷疑這嬌滴滴的小娘皮能做到啥程度,總之肯定不如洪七好使。
不過朱鴻武說得有道理:未來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難,終歸要大家都能出力才是正理,把功法在八角樓逐步推開本就是這個目的。洪七和朱琦茵既然走得比旁人更快,就必須擔更重的責。
所以苟太平也不再堅持——無非就是多帶幾個蹭經驗的罷了。按釣魚佬描述的情況看,玩兒廣場舞那位似乎暫時還不是很強力,更何況城裡還有個“可以談一談”的潛在友軍在,這一戰風險可控。
時間還早,苟太平乾脆沿著大壩溜達到了對岸,借了輛摩托,繞著環湖公路兜了起來。
這一段的大河,從群山中蜿蜒而出,自古就有險峻之名,如今高峽出平湖,綠水繞青山,倒另有一派風光。這一世苟太平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沿路憶舊觀、賞新景,許久以來積攢下的煩悶、壓力竟散去了幾分,好不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