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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物語》第24章 盜亦有道
  夏初,德生帶阿珠回京都,德生牽驢,阿珠騎驢。路過鵲鳴屋,德生把驢交給阿雪,領著阿珠來到川島家。

  當下,那婆媳倆見阿珠瘦成皮包骨,噓唏不已。

  “眼前的情形,我可沒想到。”川島太太說,“塵八聲稱,阿珠在旅館當小姐,從不乾粗活,天天補身子,可她怎麽這般寒瘦呀?”

  “有的傷口愈合不了,尤其是女人的。”阿婉說,“我想呀,不論乾粗活,還是乾細活,一概由不得阿珠。因為,她身在旅館,接人待物,不能挑三揀四,而那些人又不是流水線上下來的……”

  “老太太,誰家煙筒不冒煙?小太太,誰家鍋底不存灰?”德生冷起臉,“我們一路長行,還沒摸上飯碗呢。”

  “那麽,”拓海折折腰,“三位女士可到廚房,一邊做飯,一邊交談。”

  一時,廚房飄出縷縷炊煙,傳來呱嗒呱嗒的風箱聲,伴有女人們的喃喃軟語。

  “家庭氣氛有了。”德生點點頭,“今晚我想在此宴客,要吃還是家常飯哪。”

  “你是寧喝朋友的白水,不吃敵人的蜂蜜。”拓海歎道,“你對我的感情,超出了朋友之間的友誼!你辭簡意豐,讓我感到親人般的溫暖,你本是我們的家長呀!”

  “一身而二任,擔負不起哪。”德生淺淺一笑,“晚間阿珠去鵲鳴屋,讓阿雪照看。”

  “阿雪手下沒閑人,她的孩子也沒人看。”

  “阿雪自生井健,一改潑辣之性。”德生面色和悅,“如今她見人就笑,話音輕柔,腰躬超過九十度。”

  “阿雪也尊重我,盡管她認識我,了解我。”

  “真正了解你的,誰不尊重你?”

  “別人當我是蒙面喪心之徒,可你不,阿雪也不!”

  “阿雪讓我堅定了一條信念:非阿珠那樣的兒媳不娶!”德生緩聲道,“剛才阿雪見到阿珠,流著眼淚說:‘孩子沒了雙親,只有一個哥哥,可那哥哥又不肯認她。據說,當年阿珠照看健一,如同親姐弟。阿珠得了糖豆,用紙包上,掖進板縫,專為哄健一。’”

  “多重的情義,淚灑的記憶……”拓海淚水長流,“阿婉對我也那樣,情景宛在眼前。那次我探家,風塵仆仆,可父母不搭言,也不給飯吃。晚上,我避在廚房,守著清鍋冷灶,垂淚到天明。一時,一隻小紙包從窗口拋進來,那是一包糖豆。我一粒也沒吃,帶到逢阪,藏在身上……”

  “後來你娶了阿婉,不管別人說這說那。”

  “是我娶了她,而不是別人娶了她。”

  “你身為資深哨卒,可對我從不設防。”德生直面拓海,“健一和阿珠成婚,你肯當主婚人嗎?”

  “你要是找別人,我一定跟你急!你德生君無親無故,可你有我們一眾鄰人呀!而且,你向來幫親助鄰,每每慷慨以赴,正是那句話:人情大似天,頭頂飯鍋賣!”

  “你當主婚人,明一少爺當證婚人。”德生沉吟道,“明一少爺,是有一張門面臉,可他一無官,二無職,沒有人生閱歷,也沒有那方面的經驗。”

  “長期以來,因為職業關系,我不願露才揚己,但面臨此事,必須出頭!”

  “話讓你說了,事歸你做了。”德生背起手,走出門。

  德生回到歷久屋,洗了一把臉,換了一身衣裳,然後走進同道堂。

  “回來了?”明一苦起臉,“你不是來銷假的吧?”

  “另有一事,不大。”德生遞過一個紙袋,“這是大川所欠房租,全是一日元新鈔。幾年來,我們沒提,人家沒忘,彼此見君子。”

  “他是從哪裡得來的?”明一捏了一下,眉心一擰,“咦,少說也有一百日元!”

  “拿到大錢了,還在緊鎖眉?”德生笑道,“內有幾張大鈔,是他的預付款。”

  “大川一向蛇入鼠出,此次去關東,又跟你同路……”

  “大川允文允武,堪稱十人敵,可惜身又惜名。”德生苦笑道,“哎,在你的心目中,我的形象固化了。”

  “人道是,蛇鑽竹洞,曲性猶在。錢都是有來路的,而有的錢叫違法所得。”

  “那是大川的稿酬,也隻佔全部稿酬的十分之一。他說:‘在文明開化政策未盡落實之前,日本寫書的出不起書,不得已出賣書稿。近期,國內若有軍事著作面世,別管署名為誰,真正的作者是大川總一郎。’”

  “聽你一解說,我才敢收下呀。”

  “阿珠讓我領來了,大少爺收為侍女吧。”

  “我建議,讓她跟健一當天完婚。”

  “婚禮總是要舉辦的,此前又要說條念款的,沒有一領到家之理。而且呢,從同道堂發嫁,我臉上也有光彩。”

  “我想為她改名,叫阿竹……匆忙之間,我似乎應許你三件事,又似乎為錢所動。加代盡管愛錢,但未必收留阿竹,雖說只是一時地……”

  “那麽,我替阿竹告假!”德生躬身道,“阿雪想找一名妥當人,護送井健回老家,又信不過別人,除了阿竹。另外,我的毛驢也能派上用場了,阿竹騎順了嘛……”

  “我準假!”明一揮揮手,“日前,我去看望野次,送去一部《聖經》,一部《勸善經》。那兩部經書,探求因果,褒善貶惡,正所謂: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裡通明。”

  “大東家可謂對症下藥,但不知他開荒情形如何。”

  “拓野三人替他開荒,在千法師的山洞邊搭了一面小廈子。他們從早乾到晚,不敢拉滑屎,不敢撒滑尿,因為有千法師監工。我問他們:‘如今知道家好了吧?如今知道上學好了吧?’拓野說:‘在主君旗下,在幸福之中!主君掃我們一眼,我們力氣如湧泉!’爽生帶著一夥木匠,在石屋下的斜坡上架設棧道,直通我父母的新墳。可是,連工加料,得用不少錢呀。哎,居安思危,憂盛危明,常將有時思無時呀。”

  “對此,我不說你呆裡撒奸,也不說你呆裡藏乖,也不說你裝胖字蠢。”

  德生搖出大門,飄向川島家。拓海笑臉相迎,引向客間。此時,客間正中放著一方矮桌,擺著些許酒菜,塵八坐在西首。

  德生立住腳,仰起臉,問拓海:“我坐哪個位呀?”

  “你身為主席,自當坐主位。”拓海賠笑道,“其實,你坐在哪裡,哪裡是主位。”

  “那我坐南朝北!”

  “德生君,”塵八欠身道,“一路顛簸,著實辛苦。”

  “聽閣下一說,我頓感腰酸腿痛脖子歪。”德生踱到上首,坦然落座,“牛頭先生呢?”

  “他在授課,放學才來。”拓海說。

  “有幾位算幾位——在座的都有酒了吧?”德生舉起酒杯,抿了一氣,濕著嘴說,“在此我正式宣布:明一少爺收阿珠為侍女,又為阿珠改名為阿竹!”

  “名字改了,身份變了。”塵八說。

  “你的身份也變了,我的身份也變了,歸結在於社會變了!”德生說,“我家主母生前,有意再招兩名侍女,湊成‘梅蘭竹菊’四君子。阿竹是第三名侍女,第四名侍女尚待考查。你家如有人選,現時可以報名。”

  塵八聽了,放下酒杯,咬起嘴唇。

  “德生君,”拓海說,“卻才阿竹為阿婉梳頭,發式清脫,有似關東風格。我想,既有應時之技,何不當梳頭娘?”

  “當家庭主婦,不是更好嗎?”德生仰仰身,“假如是,塵八君有意教阿竹習琴,我持反對態度。塵八君是雅樂寮退下來的,精通韻律,號稱老魚跳波,可我從沒聽他完整地彈過一曲,想來時有英雄竊聽,以致時常弦斷。當初,塵八君決意辭職,大有絕裾而去之勢。牛頭先生逞其三寸不爛之舌,也沒讓他改換心意。”

  “人各有志,不可強勉。”塵八欠欠身,“你讓阿竹當家庭主婦,為何又讓她跟人家當侍女呢?”

  “歷久屋是我的小家,同道堂是我的大家。”德生歎道,“此番,大川大人與我同行,為我做了一件事,既有利益的推動,也有權力的壓製,但也是按合同辦事。當其時,我衝言衝語,隻為敦趣對方履行合同。”

  “當初阿竹跟人家簽了十年的傭工合同,至今才幾年?”

  “閣下達地知根呀?”德生迸出笑意,“早年間,松田繁在柊俵屋留下一幅字,把自己的名字與滕吉老板的名字並題。然而,滕吉老板並未真正認識到那幅字的價值,只因他不知松田繁與松田虎太郎是父子關系。我挑明那層關系,他才把那幅字當成鎮店之寶,而那鎮店之寶算是我為他掘出來的。你問我為何赦他之罪,進而施恩於他,那我說:為後輩著想,我不願落仇人。滕吉老板本性忠厚,是現實促使他變邪惡的。”

  “大川不回來了?”

  “他讓老部下留住了,他又想留住我。”

  “家有吃的,何必外跑?”拓海歎道,“逢阪關扼襟控咽,屏藩表裡,關東、關西以此劃分。當年,本人坐鎮逢阪,杖鉞一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也回家了嗎?我盡管回家了,可逢阪人仍在講:天見拓海,日月不明;地見拓海,草木不生;人見拓海,九死一生……”

  “若非大川大人遮抹,你豈有怖鴿獲安之態?”德生語音懶鈍。

  “是他呀?”拓海一驚,“我是求過他,但事前他沒許過我,事後沒對我講過。”

  “為人出力,擺功望報,武士風范何在?”

  塵八聽了,臉現紅暈。

  “我謝大川大人,不如謝你德生君,他是在你導引之下嘛。”拓海捧起酒杯,“一盞之敬,尚望賞臉!”

  “同起吧。”德生瞥了一眼塵八,“白鳥大人,別人家的酒,就不必省著喝了。算來,對你而言,此乃萬世一時之機,鯨吞海吸才是哪。”

  “噢……”塵八一口吸盡,面沁血色。

  “德生君,”拓海說,“健一的婚禮如何舉行,今天可以當場商定。”

  “那個婚禮嘛,推到秋涼了。此事周期長,牽涉面廣,必須衡情酌理,統盤考慮,豈可一棰敲定呀?”

  “今日聚夥,合作之始。”拓海歡然道,“有道是,人架人高,人踩人低;孤陰不長,獨陽不生……”

  “你在說話嗎?說話的是你嗎?”德生伸伸腰,“我呀,猶感身在路途,並未安神定志。”

  “作為一名老遊子,對此我有切身體會。”拓海捧起酒壺,斟滿三杯,“塵八君,我們可否陪德生君飲一杯?”

  “我從不用勸!”塵八掇起一杯,仰脖乾起。

  “看哪,情緒起來了,積極又主動。”德生一笑,“連日來,我隨大川大人為客,哪頓不喝?饒饒也醉了。武藤章等人對大川大人恭敬異常,爭做東道主人。那一晚,大川大人乘醉而言:‘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眾人奉頌不迭:‘長官原非肉體凡胎,我等早已認識到了!長官勳高望重,震古爍今,夫子之雲,不亦宜乎?’大川大人講起軍事理論,如懸河泄水。但是呢,能夠落到紙面上的,並沒幾滴墨水。”

  “德生君,”塵八冷然問,“在你視野中,有一個完人嗎?”

  “有此一問,足見無知。”德生奓開手掌,摩摩鬢角,“俗語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俗語又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塵八自斟一杯,從容飲下,語調悠徐,“你呀,出了一趟門,也不是什麽遠門,便讓鄰裡有些認不得了。”

  “不宜那麽講。”拓海笑道,“我家的拓野、拓也,蘆川家的慶太,向來是五繭不結結六繭。可是,德生君出門前,往西北一指,即為他們指明了前進方向。”

  “德生此舉,為民除害。”塵八苦笑道,“慶太手賤,可謂猴屄摸蒜。他有學不上,有書不讀,偏到我家踅摸,不是揭鍋蓋,就是掀箱蓋。去年夏天,他試穿我的皮手套,讓蠍子螫了,又說:‘大人看了吧?皮貨應當送當鋪,不當在家避暑。’說罷,扛著胳膊走了,手套也帶走了,似乎脫不下來了。”

  “你號稱多謀,何不治他一回?”拓海忍笑道,“有一次,德生君去蠍鉗山,讓我看守歷久屋。當晚,我喝過茶水,正想關門,慶太像偵卒似的走移過來。我邁進裡間,打開那隻黑鐵瓷罐,自言自語:‘歷久屋沒有茶點,倒有一罐粗砂糖……粗砂糖是清熱敗火的,我何不服用一回?然而,德生君不在,我不可擅取,潔身自好才是呀。不過,我一回捏一撮,料他也察覺不到,雖說他虛堂懸鏡,明察秋毫,料案如神,剖決如流,至聖至明,有素王之風……’這時,慶太從我背後伸出一隻手,插入罐中,掏了一把,飛了出去。我大呼‘捉賊’,拔腿追趕。慶太眼看被捉,捂進嘴裡,差點嗆死……”

  “拓海閣下,你沒看到嗎?”塵八扭扭嘴,“你的貴客德生君,臉色早已變綠了。”

  “呀……”拓海打了自己一掌,“若有半句真話,天打雷擊,我和慶太不得好死!”

  “什麽好死歹死的?”塵八憤然道,“有我在場,也說那話!”

  “唔,大人痛抱喪明,含忍至今……”拓海歎道,“明泉君、明水君投軍殞命,又值青壯之年,鄰裡有狐死兔泣之悲,而作為他們的領路人,我有摧心剖肝之痛。”

  “當時我沒哭,在於不明內因。”

  “在逢阪軍中,他們屬於勤王派,時刻不忘皇恩,可見皇軍底色未改,可惜行事較為高調。明泉君向戰友宣揚尊王攘夷論,算是半公開。也就是說,他隻跟明水君一人講。在一次炮兵操練中,明泉君又開講了。明水君說:‘炮聲隆隆,誰能聽見?’明泉君說:‘與其跟大炮爭鳴,不如派人到京都,求天皇下達討幕令。取令之後,我兄弟二人揮師東進,迫使大將軍交權退位。當年,我們的先祖追隨藤原獨步,也有此類壯舉。’壞的是,逢阪軍是幕府的嫡系部隊,從主將到小隊長全是鐵杆的佐幕派。所以,此言一出,大禍臨頭。說來,他們可稱為王政複古的先驅和烈士,此後才發生了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禁門之變。此次事變盡管失敗了,但勤王派的勢力加強了。不久之後,朝廷將逢阪軍調往北疆,名義是為出征韓國作戰備,實則是為進攻江戶清障。現在,勤王派上台了,佐幕派垮台了,佐幕派的報刊《中外新聞》也被查禁了。在這種形勢下,白鳥明泉、白鳥明水兩位烈士,理當被追認為軍神。單為他們兩位軍神,國家也應該撥出專款,重建龍虎神社。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采取非常措施,引起最高當局關注。”

  “何為非常措施?”

  “帶上兩位烈士的遺骨,到京都市政府請願。一計不行,轉托大川,書寫訴狀,央求高倉晉三,呈交內閣。”

  “那也是唾沫點燈!”

  “高倉晉三新登台閣,正想樹立威信。去年冬,岩倉具視作為特命全權大使,率領使節團訪問歐美,一為廢除不平等條約,一為考察諸國實務。使節團一行四十八人,幾乎囊括新朝要員,如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人,高倉晉三也在其列。這條音信,是我從當月創刊的《橫濱每日新聞》上捕捉到的。高倉晉三的使命是考察歐美軍校,為此他學過兩個月的外語,上船前已能講英語了,也能讀英文書了,途中又在練習法語、德語的口語。他的勤學精神,感染並帶動了……”

  “你說閑話,不如放屁,放屁還有臭味呢。”塵八冷聲道,“在我看來,你是三木拓哉的翻版,也是一位賣嘴先生。”

  “我說句!”德生款款道,“晉三是一位忠實的利己主義者,凡是可能有損他仕途的事,哪怕芝麻粒大,他也不給別人辦。用著人朝前,用不著人朝後,人之本性。可是他,用著的人貼在前懷,用不著的人踏在腳下。受職公堂,拜恩私室,是他新興的舊規矩。鐵衣郎做了他的養子,又會學成什麽樣?前年,我家老主人給鐵衣郎去信,探詢阿竹的下落。鐵衣郎退回原信,只在信封上寫了兩行字:‘本人姓高倉,你找錯人了。’當初,鐵衣郎隨晉三去東京,沒向拓哉夫婦辭行,也是按晉三的意思。晉三寡情薄義,他的親信武藤章等人也體察到了。武藤章說:‘今上天皇親政以來,宮中近幸之人無不升遷,可我們爪牙之臣成了護路員!晉三教訓我們:“方今聖賢相逢,自當同心戮力致太平,不可商財賄之有無,計班資之崇卑。”’橋本純說:‘從京都到東京,他把我們撒了一路,說是讓我們分守要地,實為借此踢散我們。他所以那樣做,是嫌我們一味掇臀捧屁,一件實事也不辦。是啊,他比我們強,既會掇臀捧屁,又會呵脬捧卵!’岡敬欣說:‘哪天他路經此地,我們不招待他,並要收他的過路費。如果他跟別的高官一道來,我們只收他的過路費。’星野騏二也說:‘我們一起人,人人堪任一方之寄……’”

  “你善為說辭,意圖指一說十,可指向不明。”塵八冷笑道。

  “我的指向十分明確,那就是:拓海君瞻前顧後,又無所顧憚,日後大有可為!”

  “我以為吧,我們畢竟是京都人,既引領時代潮流,又洞悉朝廷秘事。”拓海顧而樂之,“晉三升任少將後,驕揚一時,宣稱是神武天皇的後裔,為此受到朝廷誡勉。有人笑他:‘這回步子邁大了,蛋皮扯開了,褲襠扯裂了。’從那之後,他學乖了,也學刁了。在勤王派與佐幕派的爭鬥中,他依阿兩可,保住了位子,但失去了提升空間。開辦陸軍軍校出自西鄉隆盛的倡議,讓晉三參與其事出自大久保利通的保薦。軍校開辦以來,遷址兩次,更名兩次——原名京都兵學校,後名大阪兵學寮,現名東京兵學寮。帶兵官高於教官,在我們軍界是恆規。但是,西鄉隆盛認為,陸軍軍校校長是未來的國家軍事首腦,類似於當年的幕府大將軍,因為新一代陸軍軍官無不出其門下。大久保利通認同西鄉隆盛的觀點,同時也懷疑西鄉隆盛懷有野心,所以決定親自主辦陸軍軍校。他又說:‘軍校既要設立軍事課程,傳授學員實戰技術,又要培養學員的忠君意識、軍國主義思想和武士道精神。’他推崇德國宰相俾斯麥,可又說:‘俾斯麥作為野心家,是一位傑出的外交家,也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但他並沒抓到兵權,倒台無日矣。’木戶孝允一聽,說:‘閣下,你說別人有野心,你自己呢?’大久保利通點上一支煙,吞雲吐霧一番,才說:‘那麽,我們維新三傑都別主辦軍校了,讓一個誰的親信也不是的家夥主辦吧……’”

  “你一個兵油子,是如何探到那些朝中秘事的?又是如何認識那些朝中大僚的?”

  “我嘛,憑的是預見能力,和預警能力。另外,我的以小欺大觀念在某些場合已有顯現,因而引起高層注意。想當年,我在逢阪傳播尊王思想,拉起一支地下組織,培養了幾位骨乾,一位是明泉君,一位是明水君……”

  “你想這樣招待我呀?”塵八陡身起立,踢開方桌,邁向玄關,“哎,上山見虎,下澤遇蛇,引水入牆,開門揖盜,禍福無不自招!哎,陽春白雪,羞與下裡巴人……”

  “白鳥大人,”德生叫道,“聽我藤原德生一言!”

  “你?”塵八回身一笑,“真拿自己當人了?”

  “白鳥大人,”拓海追到門外,賠笑道,“德生君的真實意圖是,請你當主婚人。”

  “我再不要臉,也不肯丟那人!”

  “哈哈,你醉了。”

  “我嘛,唯酒無量!”

  “唯酒無量,也不可及於亂,量大容人哪。”

  “我容人,不容畜牲!”

  “哎,你不能低聲說嗎?”

  “我正想高歌一曲!”

  “今天的事,你讓我如何下台呀?”

  “你是自塌其台!”

  “那麽,我不說了。”

  “你本不該說!”

  “今天就此翻臉,往後如何相見?”

  “我哪有臉見你呀?”塵八冷笑一聲,悲聲道,“近來呀,我既怕冷,又怕熱,陰陽兩虛,而陰妄一念,不知所為,也不知所去……”

  這時,室內傳來德生的歌聲:“沉浮塵世間,徒自添煩惱。何當入深山?從此出世表。”

  塵八聽了,跌腳一歎,扶牆而去。

  七月初,京都舉行祇園祭,歷時半個月。拓野三人請假七天,參加祇園祭。三天沒過,他們又回來了,每人背來一筐吃食。

  野次看了,笑問:“你們是怎麽得來的呀?”

  “主君想聽真的,想聽假的?”慶太目光躲閃。

  “在主君面前,你也敢說假的?”拓野喝道。

  “要說真的呀,全是我們順來的。”慶太坦然道,“論技巧,拓野拔頭籌。論勇氣,拓也拔頭籌。論實績,我拔頭籌。”

  “狂奴故態,死性不改!”野次歎道。

  “我保證,死後一定改正!”慶太叫道。

  “那種事情,我可以助你提前。”野次陰風陽氣。

  慶太聽了,木然呆立。

  “下次不可!”拓野怒喝一聲,又對野次說,“他們兩人讓巡差盯上了,下次只有我一人出馬了。”

  “你呀,你們呀……”

  “提起此番遭際,我是長太息以掩涕矣。”拓也歎道,“祇園祭正日,四條通一帶填街塞巷,吹唇唱吼,又所謂:商賈百族麇集,裨販夫婦遮道。賢了和雄太在祇園門外賣涼水,供人洗手臉。那個攤位前,遊人雲起水湧,只是沒有一人惠顧。我走上去,一邊洗臉,一邊說:‘我名為洗臉,實為拉客,親幫親鄰幫鄰嘛。’洗過臉,剛要走,只見雄太伸出手:‘這位少爺請付錢。’即此一事,便知當今人情之薄涼。”

  “我的遭際,比你更差。”慶太苦起臉,“李柰子在鴨川橋邊賣西餐,搭了一頂帆布篷子。塵八太太甩著一條花手絹,用她的小嗓叫喚:‘漢堡包,咖啡,京都頭一家呀!剛出爐的漢堡包,現磨的咖啡,德國風味哪!各位客官,請來品嘗,支持文明開化吧!’那頂篷子前,遊客蝟集,人頭攢動,壓肩迭背,同樣沒有一人惠顧。塵八太太見到我,喜破老臉:‘慶太少爺,快來快來,歡迎歡迎!’李柰子拉我進篷:‘你即便吃乾喝淨,我也不收一文!’說來,我人不嬌貴,腸胃嬌貴,向來排逆西餐。可是,人家既然破產請客,我何敢複愛自身?我拚死吃了四隻大漢堡,又喝了兩大杯咖啡,不得不離席,帶著一絲歉疚和一個蠢肚。哪知,我走了幾步,又讓一個姑娘攔住了。我說:‘我已經吃頂嗓了,你們的好意實在難領了,下次繼續努力吧。’她恭敬地說:‘漢堡包四十文,咖啡二十六文,總價六十六文,數字吉利,敬請會鈔。’我說:‘本是李柰子請我吃的,她說過不要錢的呀。’可當時,我看不到李柰子了,遊客也更多了,而且都在看我。那姑娘又說:‘口說無憑,別夢中說夢,我知你家門朝哪。’我一聽,才明白,那姑娘本是三木家的阿珠小姐,曾經讓浪人拐良為娼,如今又讓德生拐回京都,取名阿竹,在同道堂當侍女……”

  “你付款了?”拓野問。

  “我要是付款了,就成冤大頭了,剛創下的名聲也毀了。當時我想,阿竹背後有明一君,有德生,白鳥家的兩個女人也是有男人的。我孤子單身,乾不過她們,可我背後有主君!”慶太說罷,梗起脖子。

  “好硬的脖頸,五更頭時的!”野次伸出食指,點到慶太的鎖骨處。

  慶太登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表情也僵化了。

  “拓也,”拓野揮手道,“你背他去山洞,讓千法師解穴,以免落下後遺症。”

  拓也背走慶太,拓野又對野次說:“夏初加代又生了一子,眼下即將過百天。明一君取名龜若丸,加代取名龜之丞,夫妻倆各持一端,互不相讓。據牛頭先生考證:龜若丸是戰國名將足利晴氏的乳名,可惜足利晴氏英雄一世,最終幽禁而死。龜之丞是戰國中後期至江戶初期大名井伊直政的乳名。井伊直政少年英雄,忠勇無比,開江戶三百年太平,可惜英年早逝。牛頭先生說,此兒作為明一君的次子,乳名最好由你來取。”

  “左右不離‘龜’字,叫他龜王丸吧。”

  “太霸氣了!”拓野歡叫一聲,又歎道,“如今呀,德生背躬了,發稀了,話少了。起先,塵八嘲罵德生:‘真拿自己當人了?’德生對牛頭先生說:‘白鳥大人之言,讓我認識到:相信國家政策,屬於愚人自樂,四民平等並沒實現。’牛頭先生聽了,仰天自歎:‘去盜墳墓,卻成了木乃伊。’此後,每當大風起,牛頭先生總是廢書長歎:‘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昨天早上,他遇見我,開口便提問:‘何地可棲遲?何處得真閑?’我回答:‘衡門之下,可以棲遲。鬧中取靜,方得真閑。’他拉住我的手,口沸目赤地說:‘跟我當助教吧,我們改辦大學!’我輕輕推開他,恭敬地說:‘尊敬的牛頭先生,去你的牛毛蛋吧!’”

  “哈哈哈哈……”

  “健一和阿竹的婚禮,定於年底舉行。為此,德生君少不得打起精神,裡外張羅。眼下,聘禮備下了,嫁妝置下了,寄放在同道堂,封鎖在那間茶室。其中,有兩隻樟木衣箱,雙層抽屜,內有隔檔,邊角護有鉛板,紫銅活,鑲白銀亮片。明一君把茶室門關得嚴嚴實實,隻容幾位親近可靠的鄰人參觀,比如我。喜宴嘛,計劃擺在三木家的宅基上,場地即將清理。客人嘛,也就鄰裡三五家,外加加藤和九鬼兩家。塵八說:‘德生家的婚禮理當大操大辦,因為他家幾輩子沒娶過媳婦了。’拓海說:‘若按古禮,新人要經過三百三十九次交杯酒來盟誓。即此一項,即可引來大批觀眾。為防意外發生,必須請吹越町長主婚。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德生說:‘假如請吹越主婚,他肯定提一項我不能同意的條件。’塵八說:‘拓海若肯出面相邀,吹越一準樂於捧場。’德生說:‘那是自討無趣,碰軟釘子。’塵八說:‘白問問有什麽?’拓海跑了一趟,領來吹越的話:‘若按古俗,我有初夜權。’塵八說:‘那個權,他是得不到了。’當時,健一在場,聽出塵八話裡藏鬮,於是苦苦追問。事後,塵八說:‘不為健一,我才不理德生呢,因為德生家正是世俗所稱的賣餅家,而德生隻相當於一個賣菜傭。然而,健一既然求知若渴,我隻好誨語諄諄。’”

  “白鳥塵八,沽名賣直,賣直取名,腹有鱗甲,居心不良!”

  “塵八厭恨德生,痛恨拓海。塵八罵拓海,賣公營私,寸利必得,賣李鑽核,又所謂:拆別人的屋,蓋自己的房;隻管自己鍋滿,不管他人屋漏。所幸,拓海有我這個兄弟,有拓也那個兒子。而且,我們父子兄弟,足以形成一股勢力,所謂三人成虎。可是,德生不同,他日漸衰弱,而健一依然弱小。為免受人欺,德生請你主婚,本想親口請求……”

  “我親口拒絕。”

  “噢,你還在居喪,也沒成人,你的名聲也只在小范圍內傳送,主要在我們幾個白日賊當中……”

  “放肆!”野次立起眼,“明天你別吃飯了!”

  “後天不吃也罷,可我不知怎麽跟德生回話。”拓野苦笑道,“健一堅持定謀,始終不搖,德生一掌把他打跑了。我勸健一:‘你這樣的男人,能找什麽樣的女人?阿竹願意跟你,戀的是兒時情。你娶到三木家的女兒,三木家的宅基也歸你了。雄太也有這樣的想法,塵八才破你這門親。’哎,話說那麽透,讓我自感勢利,健一照樣聽不進去。健一又對船越說:‘師父,我不想擺弄臭腳丫子了。’船越說:‘回家去吧,反躬自問。’”

  “如今船越在幹什麽?”

  “祇園祭開場後,船越跟一夥壯漢抬神像,為遊行隊伍當前導。他膀子壓得立立楞楞,臉上還笑笑溶溶。昨天下午,他們在四條通的一家茶社前歇腳。拓也磨上去,說:‘船越老爹,想找個揉肩的嗎?’船越說:‘叫你媽來。’眾人聽了,拍腳大笑。”

  “船越古而怪之,從不跟人打牙犯嘴。所以,船越戲笑拓也,想必拓也如聞得勝令,志得氣盈的樣子。”

  “跟船越搭話的,其實是我。當時,我又問他:‘老爹,你們前面有兩排舉牌子的,牌子上寫的是什麽字呀?’他說:‘我看到了,可認不了。’我說:‘那三塊大牌子上,分別寫的是:殖產興業,文明開化,富國強兵。那三塊小牌子上,分別寫的是:四民平等,斷發脫刀,改歷易服。’他聽了,對眾人說:‘收工,喝茶!’”拓野歎道,“那些牌子,是籌委會製作的,屈從於文部省的意旨。文部省去年成立,是內閣下設的首個管理機構,一抓遊藝,二抓教育,上綱上線。大臣叫什麽不二麻呂,一聽便知是個說一不二的舊官僚,一個泥古執今的老倔強……”

  “你博聞多識,鑽堅研微,應對辯捷,深造才是呀。”

  “拓海也說過,我斷然不理。”

  “那個‘悔’字,非讓我吐出口嗎?連月天,我研讀了幾十部古書,才悟出‘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一語之妙。再比如,‘救過不暇’一語,看似疲緩無力,實則是以弱示強,而個中體趣,言之不盡,鬼設神施……”

  “我寧願坐牢房,也不願進學堂。”拓野陰陰一笑,“拓海讓我響應富國強兵號召,入伍當兵。但我以為,那是他和政府合編的伏地扣子。自王政複古以來,權奸擅國,懸秤升官,役繁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自前年始,伏見一帶發生了幾次農民起義,可旋起旋滅。今年初,官府買青賣青,再次又引發農民起義。這一次,起義軍是一個歷代被壓迫的群體,所過殘滅。不幸的是,由於叛徒出賣,最終失敗。官兵俘獲起義軍首領,從他身上搜出手裡劍、撒菱、吹矢、手甲鉤、水蜘蛛等秘器,斷定他是一名忍者,於是移交剛成立的地方法院。他受盡酷刑,也不肯認供,更不肯指攀同黨,只是用那熾炭般的眼睛逼視法官。法官不敢再審,當即判處其死刑。賢了根據布告上的畫像,認定此人名叫作造,曾在龍虎營趕淨車。德生證實,幾年前作造犯過一樁大案,讓官府拿獲,旋即釋放。因為,他當時說了一句話:‘我這樣的人,諒也抓不盡。’即此,我堅信,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在不遠的將來,復仇的火焰必將重燃,燒遍祖國大地……”

  “難道說,我錯看你了?”

  “說來呀,我怕死,揍在身上怪痛的。”拓野縮縮肩,“拓也有膽,又長於實踐,頻出邪招,脅迫慶太,偷雞摸狗。”

  “舉例說明!”

  “慶太釣雞,隻釣他自家的,以牆頭和夜色作掩護,借用一隻銅蜻蜓。那隻銅蜻蜓,本是拓海的,也是拓海故意讓慶太偷去的,此前多次演示操作過程,也是故意讓慶太看到的。塵八太太賣小吃掙的錢,放在明水穿過的皮靴裡,塵八不知,也不忍動那皮靴。昨天,慶太趁塵八太太不在家,跟塵八借皮靴。塵八一反常態,慨然出借,又大加激勵:‘願你踏著烈士的足跡,勇敢前進,直到生命的終點!’當晚,塵八太太回家,得知此事,氣了個半死,又不敢則聲,生怕塵八一拳把她打死。說來呀,那份錢也有李柰子的,也不知塵八太太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讓慶太帶走了,也許由此隱佔了,拓也沒分到……”

  “你怎麽黏上扯下的呀?”

  “牛頭先生定做了一根教杆,銅柄鐵頭,讓慶太竊走了。拓也追到贓物,折成四截,拋進稻川。”

  “對此,我不便說十分地高興!”

  “急景流年,日月易逝,花落無痕,人生難再。少壯之年,自當衝破道德樊籬,打出一片天地,而那兩人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快言快語,說下去!”

  “對某些事情,還要講含蓄,畢竟是親承聖教的呀。”拓野背過身去,“我們回城之前,落了一場雨。那是今春以來的頭場雨,從夜分下到午後,硬茬地也浸酥了,自然是好雨。然而,腹中乏食,心何以安?果然,慶太歎曰:‘我為什麽到這裡來呀?一沒飯吃,二沒財發。’我說:‘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今日得以閑坐,你們何不問難辨惑,溫故知新?既便怨歎,也當稱說章句,入典出書。比如,你自問為什麽到這裡來,可如此表達:“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何為於此?”’拓也點頭稱妙,又問:‘何為賊?’慶太率爾對曰:‘不問自取, 是為賊也。’拓也問:‘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慶太對曰:‘吾業是有年也,吾賴以食我軀。’拓也問:‘為何至今無名?’慶太反問:‘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拓也言曰:‘學到老,學到老,一樣不會不算巧,總之盜亦有道。比如,女人的身上,你自以為掏摸遍了,也難免留有空白之處,難免有你未達到的深度。’慶太喟然歎曰:‘我有知乎哉?我無知也。啊,三人行,必有我師,請不吝珠玉!’拓也莞爾而笑:‘你不恥下問,那我出個題目:據我祖父講,美人裙底有春色,名曰裙底風光。據牛頭先生講,絕豔之地,必藏重寶。那麽,推而言之呢?’慶太不悅曰:‘你在誘我為惡呀!’拓也言曰:‘觀過知仁,且各於其黨,而探寶有別於盜寶,也高於盜寶,也難於盜寶,因為探寶有諸多不確定因素。’慶太曰:‘君子不憂不懼,聞斯行之!’慶太走出廈子,踅探一時,歸曰:‘壓寨夫人在洞中睡沉了,我掀開她的白縐綢內裙,並沒探到什麽寶,可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盜洞。’拓也曰:‘那個盜洞,實為生命之門,你我也是從那樣的門中出來的。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慶太回思半晌,言曰:‘那個小洞,出易進難,去住兩難……’二人探討良久,我未置一詞。但,聽到此處,我實在忍不下了,未到耳順之年嘛。於是乎,我背過臉去,歎曰:‘色鬼不可怕,只怕色鬼有文化……’”

  “現在,請你轉過臉來。”野次聲音隱烈。

  拓野轉過臉來,魂飛天外,魄喪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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