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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物語》第26章 生離死別
  年底,明一來到歷久屋,問德生:“年貨備齊了?”

  “我的年貨是困氣,每晚必到,附送一兩個倦夢。”德生強笑道,“健一捎信來,除夕夜在船越家過。”

  “他又犯病了?”

  “意懶情疏,說來是心裡的病。船越想打他,又怕一掌拍死他。”

  “你看阿竹,那姣美的面龐,那纖柔的身材,那搖梢的身姿,無不令人心動……”

  “阿竹既然沒挑的,大東家收了吧。”

  “德生,我不是來找你說笑的。”明一板起臉。

  “撫景傷情,我還有心說笑?”德生苦起臉,“歇業以來,歷久屋一涼似水,我的心一冷如冰。大太太讓阿竹送我一筐天婦羅,放在裡間的神龕前。昨晚,天婦羅招來幾隻饑鼠,盆器傾側。即此,我預想到展腳伸腰時的情形:屍體漸漸僵冷,無人守靈,但有饑鼠……”

  “不要悲觀,不要絕望,你有我們大夥嘛。”

  “你不說大夥,我氣不上頭!”

  “塵八那樣的,為數並不多。”明一悄聲道,“昨天傍晚,吹越町長叫我過去,口稱:‘野次高踞蠍鉗山,招亡納叛,竊時肆暴,撲擊遏奪,大逆不道!’我說:‘投奔他的,盡是失家窮民,所謂窮鳥投人,窮猿奔林。’他說:‘我在此警勸野次,勿為天下逋逃主!’我說:‘野次並不在此,你如何警勸他?野次一夥生妖作怪,也不在你的轄區。’他說:‘那裡發生動亂,我有權進兵清剿!’我說:‘請問,太平天國為亂十幾年,是你剿滅的吧?當今,我國致力於經濟建設,需要和平局面。為創造並保持和平局面,內閣已經向國會作出承諾,並且向國際社會作出承諾。警方按照內閣口徑,承認黑社會,犯罪率降至維新之前的水平……’”

  “嗬,我小看了你!”

  “我是想那麽說的,可吹越沒容我開口。自從那一次,我沒讓你探視野次,是錯的。”

  “我想去蠍鉗山,也隻想探視我那幾壟大蔥。”

  “你現去蠍鉗山,把吹越的原話講給野次,別說是我讓你轉達的,也別說是我讓你去的,隻說你是來看大蔥的,只是順便看看他……”

  “這回領教了,真的領教了!”德生站起來,“你替我看家,做到人在家在!”

  除夕日的下午,德生回到歷久屋。

  明一見了,驚訝道:‘你惶惑不安,好像逃災躲難的。”

  “虎口逃生,幾不免於虎口!”德生跌坐在地,“我德生也算經過事的了,也沒見過那樣的陣勢。如今的蠍鉗山,成了獨立王國。我走進山口,讓兩個小鬼頭捉獲。那兩個小鬼頭,一是爽生的次子馬達,一是阿闍梨的兒子春馬。他們問我:‘你是來偵探的,是來投效的?’我對春馬說:‘你在家時,吃鼻涕屙膿,屁也沒放過響的……’馬達喝道:‘老實點!’我說:‘我但凡老實一點,也做不出你來!’馬達說:‘據我所知,健一那樣的臭癟蟲,也不是你做出來的!’正吵著,山童來了,說:‘給他上綁,投入土牢!’我說:‘山童呀,你怎麽跟孩子一起鬧呀?’他說:‘我名為山童,正是此山之童,到死也是孩子!’我在土牢過了一夜,沒受凍,隻受餓,後悔去時沒吃飯。當時呀,我沒吃就去了,想的是在那裡吃一頓。‘啊,德生君呀,你可來了,大夥盼你許久了,不是你讓我們先來的嗎?大鍋有菜,自盛自吃,不必客氣,到家了嘛!’一時,上面腳步齊踏,我才意識到天亮了,他們出操了。我叫了半天,才聽有人說:‘下邊有隻活物,提將上來,剝了過年。’又有人說:‘那廝名叫德生,黃乾黑瘦,可稱瘦金體,渾身剔不出幾兩肉……’”

  “難以置信!”

  “若非親身經歷,我也不信呀,盡管我是身經大難的,又是闖進鬼門關的。提審我的是兩個人,一是阿厘,一是雞毛。他們明明認識我,又逼我自報名姓,逼我供出指使人。這是初審,判我二十年徒刑。再審我的又是誰?一是柴戶,一是爐丁。柴戶主張加刑一年,爐丁主張減刑一年,末了一年也不年……”

  “原來呀,他們只是拿你取樂。”

  “爽生說,他們的訓練已經進入常態化,即將實現全民皆兵。拓海說……”

  “拓海也在那裡?”

  “拓海現任軍訓教官,直接聽命於主君,以三位小鼇主為助理。拓海抓軍訓,重實戰,說是:‘居常慮變,處易備猝。’主君倚重他,說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有龍之池,永不枯竭。’阿闍梨受川島太太之托,前去找拓海。他找到拓海,又請求留下來,說是:‘離開龍虎町,來到蠍鉗山,猶如去虎口歸慈母。此地沒有歧視,沒有壓迫和剝削,沒人當兩腳羊,天地又是廣闊,空氣又透爽,簡直是人間天堂!’阿韁拖兒帶女去找他,淚灑一路。阿韁找到阿闍梨,又當著眾人唱起來:‘明天回去把家搬,明天回去搬家來!搬家去,搬家來,搬家搬家搬家去,一家一火全搬來……’阿闍梨也唱,先獨唱:‘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你們信神也當信我。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隨後,又領老婆孩子一起唱:‘主為我預備的,是我心未曾想過的;主為我預備的,是我眼未曾看見的;主為我預備的,是我耳未曾聽到的。啊,主多奇妙多美麗,我禁不住要讚美,我禁不住要歡呼。在主無限的愛裡,我禁不住要歌唱,我禁不住要跳躍,在主豐富的恩典裡……’”

  “你見到野次了?”

  “我連千法師那個大總管也見不到,怎能見到主君?相隔幾重山哪!”

  “一個小山谷,聚了那麽多人,又是怎麽住的呢?”

  “朝南的那面山坡,本來只有千法師的一個山洞,名為洪恩洞。如今,他們又鑿出幾十個山洞,形似馬蜂窩。最大的一個,名為洪福洞,阿梅、阿蘭帶一夥婦女在裡面紡線織布,白天黑夜點著電石燈。阿韁到來後,傳授西陣織技藝,使蠍鉗山的紡織技術上了一個大台階。柴戶帶領一夥男人燒製木炭,爐丁帶領一夥男人打製鐵器。總之,大家分工不分家,人人樂哈哈,似乎大同社會不期而至。只是,原本的一家人,相見不交一言……”

  “此時冬山如睡,又怎麽防寒呢?”

  “有人感覺寒冷,便念誦主君之名,身體即刻暖熱。平時,有人提起主君之名,大家便低首合十,默默祝禱。”

  “哇,我理解什麽叫神癡了。”

  “他們紀律嚴明,一不偷二不搶,憑雙手創建財富。拓海獻出他近年的積藏,主君推拒不了,命人轉送寺院。山童獻出兩箱財寶,主君命人焚燒,末了焚成琉璃狀的一大塊。主君有旨,來年在那片生茬地上種土豆,栽桑樹。同時,在洪恩洞開辦夜校,講論忠孝節烈。”

  “剛上來,你為什麽嚇我呀?”

  “沒有驚嚇,哪有驚喜?哈哈,那也是德生送給大東家的一件新年賀禮!”

  “你有那麽高興嗎?我想,健一不怕你,但怕野次。”

  “大東家絕識高見,正所謂:鳳眼識寶,龍眼識珠,牛眼識草!”德生歡喜道,“明天我去找健一,對他說:‘蠍鉗山傳令:主君賜婚,阿竹嫁你!’”

  “野次那些人,遲早鬧出事來。”

  “拓海私下勸主君:‘拓野正在東京,準備報考海軍學校,你可以跟他一同報考。’主君說:‘我志不在小,豈能讓人考?我終將重出江湖,只是待賈而沽。’隨後,他吟誦一首古詩:‘穆滿當年物外程,電腰風腳一何輕。如今縱有驊騮在,不得長鞭不肯行!’有一天,他遠揚而去,誰能支應那個局?可見,對那些人來講,現時生活有如一炊之夢。我本想住上幾天,又怕出不入兮往不返。”

  “以後少去。”明一想了想,“今晚,我讓阿竹送你兩碗熱菜,一壺酒……”

  “我的幾個窮朋友,也可稱所識窮乏者,多年沒有來往了。我想走一走,望一望,爭取家至戶察。除夕之夜,大家圍坐,同盤而食,各談家事,強過在家喝悶酒。今天,我的心中事沒有了,喝涼水也能醉倒呀。而吹牛之事,世間大樂,不費一錢……”

  “少喝。”

  天晚,德生換上新衣,剛鎖上門,慶太跳來了。

  “德生君,”慶太叫道,“到我家過節吧!”

  “到你家過節,餐霜飲雪?”德生抖身道,“走,跟我喝酒去!”

  “哪裡?”

  “飯館!”

  “大年重節的,飯館還有營業的?”

  “阿杓邀我去,又囑我帶幾個朋友。”

  “拓也同去嗎?”

  “拓野去東京了,拓海去蠍鉗山了,拓也在家為王了。”

  “難怪呢,拓也越來越傲了,不再理我了,也不收黑錢了。”

  “看來,他革心易行了。”德生拉起慶太,緊走幾步,“一個手腳不乾淨的人,別說考軍校當軍官了,小兵蛋子也當不上。”

  “拓野來信說,國家組建海軍,出征朝鮮,並以朝鮮為跳板出征俄國。我也想當兵,想扛槍,不知町長大人準不準。”

  “那要看町長大人對你印象如何了。”

  “他對我印象極差。”

  “那是為什麽?”

  “哎,還問!”

  “這麽看,你不當兵,他不準。”

  “那又是為什麽?”

  “當兵等於送死!這話,我隻對你講,而你沒有傳播義務,除了對明一少爺。”

  “德生叔,我認真地叫你一聲!”慶太歎道,“我發現,你忠於國家,更忠於東家……”

  “我對東家,無限忠於……”德生心中一酸,“在橫一通的年輕一輩中,只有你感恩呀。”

  “我慶太再笨,也知道誰對我好。我老娘要是小上一二十歲,你會娶她嗎?”

  “你說憨話,分明是笨貨,是蠢貨!”

  “我想的是,折牆成一家。這些年,我沒少作害你,可你從不計較。撫今追昔,感慚交並,我把你當作慈父一般。”

  “可是,你身為少爺,你生父又有令名……”德生掉出眼淚,“不知為何,我從沒自憫自憐,像今天一樣,我似乎被世人賤棄了。”

  “你有我呀!”

  “噢……至少有你,幸而有你,只因有你……”

  “你是讓邪風撲著了吧?”慶太左右唾了兩口,咒道,“唵嘛呢叭咪吽,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八龍八虎八大金剛,頭戴火龍照耀四方!五百羅漢尊,前來護我身!天羅神,地羅神,替我消災化埃塵,急急如律令!千斤銅鏈,萬斤鐵鎖,先鎖狗頭,後鎖狗腿……”

  “我的兒,又冒賊腔!”德生失笑道。

  “請問,今晚有行動嗎?”慶太悄聲道,“我長於鑽地溝,爬牆頭,可又何敢在你面前逞工炫巧?那麽,今天這一次,請你出動,我來把風……”

  “想挨踹?”德生飛起一腳,打了個旋子,“這一腳下去,你小命沒了!”

  “這便叫無影腳吧?”慶太邊走邊笑,“哈哈,你真是賊佬呀,我真的沒跟錯人呀!”

  不一時,兩人來到牌坊前。

  德生收住腳步,歎道:“似乎是,這一路掛燈籠的沒幾家,扯繩子、插松枝的也沒幾家。”

  “各家各戶的私財,讓公家搜刮罄淨了,隻為那個祇園祭。”慶太歎道,“征斂無度,致使民窮財盡,志士仁人不忍為,也讓我不得施展。幸而,蒙多謀的塵八君指點:乾哪一行,都要拜師——道之所在,師之所存,比如琴師、廚師、法師,自學成才的只有吃才。牛頭先生也說:‘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當下,二位長者一致勸我,不要甘於小成,要虛心向你學習……”

  “二十年前的今天,比現在早些時候,此地上演了一幕劇中劇,妙絕一時。”德生頓了頓,“慶太少爺,今晚牌坊上吊死一個人,明天路人如何評說?”

  “那要看吊的是哪一個了。”慶太躥了躥,“假如吊的是我,路人一定拍手稱快,我老娘也不必奮力狠命地咒我了。”

  “你又退學了?”

  “這一回嘛,也沒算全退。當時,牛頭先生給我布置了一項課外作業,說是讓我用一生完成。那項作業,終了要寫成論文,名為《論竊國與竊鉤之區別與聯系》。目前我發現:竊國與竊鉤,性質相同,行為方式有異,結局正好相反。所以如此,在於行為人的膽量有大小之別,胃口有深淺之分。更深一步的認識,我還沒有呢,尚未出道嘛。另外,語意如何貫通,結構如何搭建,內容如何刪改,也超出了我的寫作能力。不過,牛頭先生提示我,借地利之便,依附於你,隨時候教。他強調指出,你是京都一帶要利盜名之士的教父,在偷貓盜狗上也獨有建樹……”

  “牛頭該死!”

  “其實該死的是我,因為我的存在增加了社會不安定因素,助長了不勞而獲之風,讓良民重垣疊鎖……”慶太解下褲帶,“德生君,借你一雙大手,托我上去!”

  “我托你,誰托我?”德生悲聲道,“你我死後,沒人掩埋,也沒人超度。據大德寺的長老說,不經超度的鬼,將墮入地獄,餓吃熱鐵丸,渴飲烊銅水,割頭破腹,油炸火燒,如此等等。日日萬死萬生,無有間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無有了期。”

  “千法師說我,兩腮有餓紋,一副乞窮儉相。可是呢,即便命中所定,餓死渴死,我不吃熱鐵丸,也不喝烊銅水……”

  “所以說,生比死好。”德生釋然道,“慶太少爺,請你認識到:我們沒死成,我們成了兩個活頭鬼。”

  “那麽,待我謝天謝地!”慶太撒了一股尿,又褪下褲子,蹲身拉屎,“事急無君子,請勿見怪。人道是,聞屎臭,覺飯香。等騰出肚子來,才便於赴宴哪……”

  “嘿!”德生苦笑道,“你當真想死,也得吃頓飽的,以免墮入餓鬼道!”

  “說的是呀……”慶太站起來,提上褲子,“預備活動做完了,請你帶路上場!”

  “你不認路?”

  “哈哈,我是慣走暗道的,閉著眼也能摸到!”

  兩人齊步前行,很快來到鵲鳴屋,見阿雪正在掃院子。

  “明天就走了,又掃什麽呀?”德生上前道,“阿雪,掃院子破財,你沒聽說嗎?”

  “我借故,在等哥。”阿雪彎腰道。

  “我帶來一位小客人。”德生指指慶太,“你有找不見的,隻管問這位少爺。”

  “那好呀。”阿雪一笑,“幾天來,我在各屋東翻西找,地板上的灰塵也蹭光了,生怕落下什麽,心裡長草似的,貓抓狗c似的……”

  “終歸在留戀,畢竟住了幾年。”

  “日子那麽順,實在不想走,寧肯化在屋裡……”

  “那是什麽言語?”德生皺皺眉頭,走向起居室,“進去說吧。”

  此時,室內點著六七盞玻璃罩子燈,攏著一大盆木炭,熱臭令人眩暈——阿杓和阿彌三人歪在鋪上,光著腳板。

  “你們三個家夥也在呀?”德生笑道,“我當阿杓單請我呢。”

  “你難請,我們是來陪你的。”阿彌說,“可我又想,你這時才來,肯定吃過了。”

  “論說呢,你們晚到才是,以便撿些骨頭啃。”

  “德生哥,”阿佛說,“今天的場,別說別的。”

  “讓你說別的,你能說幾句?”

  “我隻說一句,今晚講忌諱!”阿彌叫道。

  “你們一夥狗腿差,什麽惡沒作過?又講那一些!”德生拉過慶太,“我隆重推出一位少爺,請大家表示熱烈歡迎!”

  “請關照!”慶太鞠了一躬,“在下姓蘆川,名慶太,德生君的東鄰,虛度一十七年,曾受業於牛頭先生,至今沒有固定職業,不免東家走西家串……”

  “誰不知誰呀?”阿杓笑道,“慶太少爺,今天到我家,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

  “阿杓!”德生喝了一聲,“阿彌三人沒交程儀吧?不交別管飯,他們向來吃完抹屁股。”

  “德生哥,”阿陀說,“我們料知你的程儀重,因而先交了。”

  “你們怕我拿不出,又怕我拿不出手。”德生從懷中抽出一個紙包,遞給阿雪。

  “歷年蒙哥關照,哪好意思……”阿雪手托紙包,掂了又掂。

  “我猜到了,裡面是五日元一張的大鈔!”阿佛怪笑道,“阿雪呀,你再不收起來,我認定你跟他有私情,並罵你不向本夫向孤老!”

  阿雪聽了,雙手遮面,退出門去。

  “讓我一戲,她成嫁時樣了。”阿佛笑道,“我的話雖然沒有還春之力,但也揭穿了她的偽裝!”

  “德生哥,”阿杓說,“你來之前,阿雪出出進進,隻想及早迎到你。平日裡,她也把你掛在嘴上,裝在心裡。客人吃剩了,她總是說:‘留給我哥,他愛吃腥生。’至於我愛吃不愛吃,她從來不考慮。”

  “讓別人的女人裝在心裡,自己有什麽感受呢?”阿佛歎口氣,“今年秋天,我在醍醐寺砌院牆,正趕上秋老虎。一個明月夜,我出外乘涼,不覺來到一戶人家。那家敞著大門,幾名女眷坐在院中,一旁放著茶壺、茶杯,另有一盤切開的西瓜。她們穿著紗衣,搖著羅扇,你言我語,鶯啼鳥囀。我不知她們在說什麽,隻知她們談的是同一個人,一個遠行未歸的男人,而那個男人是我最熟悉的……”

  “那個男人不會是你吧?”德生冷笑道,“你繞著地球轉三圈,也不會出現在人家的話語中。哼,一身汗臭,兩手老繭,醜婦也不看你一眼,除了你那瞎熊眼的老婆!”

  “想一想,又有什麽呢?”阿佛出神地說,“她們念的要是我,我寧願暴死,屍身不收。”

  “我聽說,醍醐寺一帶荊棘叢生,荒無人跡,神藏鬼伏。”

  “那些女人,即便是女鬼,我也願死在她們身上……”

  “阿佛今天怎麽了?”阿彌寒起臉,“這種鬼話怪談,也不像他講的呀。”

  “他讓女鬼附身了,我知道為什麽。”阿陀笑道,“我們進屋後,他圍著四面牆走了一圈,一邊敲敲打打,末了從一道隔板縫裡扯出一隻粉紅色的絲襪……”

  “聽我講完!”阿佛提起神,“第二天夜晚,月色如昨,我又去了那所院落,見大門大敞,院中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動靜。我走進大門,感覺腳底生寒,低頭一看,見有一隻絲襪。待要細看,烏雲遮月,妖風四起。回去的路上,栽了好多跟頭,臉也磕腫了。”

  “接吻了,跟大地!”德生笑了笑,坐下來,“今晚,我們為何而來?跟阿杓敘別!”

  “阿杓君,”慶太伸頭問,“你想去哪裡?”

  “回牧之原老家,到那深山之中,以木石為居,以鹿豕為友,做一位青林客。”阿杓緩聲道,“或者是,按阿雪的意願,買一座山谷,栽一片茶樹,搭一所木屋,再養幾隻雞……”

  “養什麽也別養雞,雞是給賊養的嘛。”慶太正色道,“此乃業內人士之言!”

  眾人相視而笑。

  “我以為,世上最好的行當是開飯館。”慶太又說,“自奉聖人之教,我便立下宏願:到飯館當夥計,專司傳菜。可是呢,我老娘說:‘你這樣的夥計,哪家飯館敢雇傭?’我當不成夥計,又沒錢下飯館,何以解憂呢?到了晚上,扮成食客進入飯館,趁亂藏起來。閉店之後,吃上一夜,別管生的熟的。次日中午,扮成食客,走出飯館……”

  眾人大笑。

  一時,阿彌說:“我們吃上一夜,明天一早上八阪神社!”

  “我得回家睡。”德生冷笑道,“冰冷的早上,你們去八阪何乾?”

  “一為祈福,二為解惱,三為自慶又過了一年。”阿佛眉開眼笑,“我相信,只要心誠,一年勝過一年。”

  “龍虎神社焚毀後,每逢正日,我必去八阪神社,比鄰人動身早,且有逐兔先得、疾走先得之喜。”德生音容淒楚,“然而,神靈賜給我什麽福祉了?又為我驅除什麽煩惱了?”

  眾人默然。

  半晌,阿杓說:“論年齡,德生哥假如活在鄉下,也算個稀好的小老頭了。可是呢,他跟當年一樣花俏,鬢角只差一朵小黃花。”

  眾人聽了,淺淺地笑了。

  “德生哥,”阿杓又說,“龍虎神社哪天重建?”

  “為何問那?”

  “阿彌三人想攬活,托你跟町長大人說情。”

  “我是有年紀的人了,不做向火乞兒了。”

  “為了哥們嘛……”阿陀說。

  “連日來,本人水宿山行,未曾得一時之閑。”

  “早就知你會推托,我們才求阿杓哥的。”阿佛欠身道,“越過你這一級,切莫見怪哪。”

  “事成了?”

  “工價銀已經預支了。”阿佛笑呵呵,“町長大人要求,石材選用芝麻黑、芝麻白兩種類型的花崗岩。”

  “嗯,那等石材,質地勻實,越磨越光滑,適合建神社。”德生點點頭,“只是,僅石材一項,便用錢無量!”

  “市政府撥發了專項資金,還要組織募捐呢。”阿杓說,“他三人領了工,預支了部分工價銀,又怕找不到那等石材。阿雪說,她娘家壘豬圈用的正是那等石材。他們一聽,當即交出五十日元的訂金,限半月拿出樣品。正因如此,我才決定明天走,又想帶他們走,可他們變嬌氣了,趁錢了嘛。”

  正說著,阿雪端來一大盆菜,放在圓桌上:“開吃吧!”

  “嫂子,你是喂豬呀?”阿彌拉下臉,“我不似以前了,你得高看一眼。”

  “你還是那個熊樣,細菜也是粗吃。”

  “嫂子,不上酒了?”阿佛問。

  “有了酒,不知你們三個又屙出什麽來!”阿雪輕唾一口,又對德生說,“哥,餅子烙上了,請到廚房一看。”

  德生答應一聲,走出門,來到廚房,阿雪跟腳走來。

  “哥,”阿雪遞給德生一隻馬扎,“那屋裡死臭,你受不了吧?”

  “跟泥瓦匠相處,還在乎什麽?”德生坐下來,“井健回老家半年了,你也想壞了吧?”

  “我在算日子,越算越心虛,一怕孩子不認我,二怕孩子有閃失。”

  “渡河自有人撐篙。”德生摸出兩張照片,撚開來,指點道,“這一張,是井健在茶園的立照,春末拍的,你看他有小主人樣了吧?茶園是阿竹為你預選的,以改種桑樹為借口,一町地不過十日元,物超所值吧?這一張,是井健和阿竹的合影,霜降前拍的,你看兩人像姐弟吧?”

  “哥呀,”阿雪眼含熱淚,“你一趟趟地派阿竹去,又瞞著我,不願讓我出路費呀!”

  “上一趟,阿竹帶來一條消息:老家人聽說栽桑養蠶可致富,盼你及早回去,帶領他們共同致富。但我以為,你即便是那方面的能手,也不可那樣乾。在你們牧之原,沒有比種茶更有前景的產業,牧之原茶本是靜岡茶中的精品嘛。那樣的雪災,一生至多遇上一次,災後正是買地時機。”

  “哥,我記下了。”阿雪彎彎腰,“走之前,我想見阿竹一面。”

  “等健一、阿竹完婚,我帶他們去看你,往後就當親戚走了。阿竹說,那條官道修成了,鋪上瀝青了,沒有不能跑的車了。”

  “等茶園買下了,出產了,我把上品留給你,一兩也不賣。可是,眼前這一步,是不是邁大了,是不是對路,我心裡沒底,因為我是跟大商家做交易……”

  “前時,吹越町長勸櫻木先生把廠址定在龍虎神社,我反對,而反對有效。我的理由充分又簡略,但我不能講, 跟你也不能。我跟阿杓講的是:‘從明年開始,國家實行土地登記,取消土地買賣禁令。只是,鵲嗚屋的地皮本是公用的,房主一家死絕了,房屋的所有權也將歸公。你及早賣掉,回鄉當地主,正是金蟬脫殼之計。’”

  “哥呀,萬幸他聽了你的。”

  “今天,聽說你們明天回鄉,我頓感陰雲垂地,黑霧迷空。剛才,走到神社,無端地落淚,以為落雨,只怕是不吉之兆。所以,我勸你,凡事當心,恪遵垂堂之戒,以全身遠禍為要。阿杓心不在肝上,我在我說他,我不在你說他。你記住,寧願挨罵,別落後悔。戲文常講,某某恣意妄行,反說妻子妄談禍福。為了驗證他的失誤,上天把他推向絕地。”

  “阿杓自來京都,不是哥橫遮豎擋,他少說死過八回了。”阿雪取出那個紙包,“這是哥送的程儀,論說我不當急著拆的……”

  “嗯?”德生打開一看,填進爐膛,“對不起了,我也不想解釋。”

  “所以說,也請哥當心。哥呀,我沒什麽送你的,只有一擔木炭。”

  “我……”

  “哥你用得著。”

  “我家有你家幾隻細盜盤子,有你家……”

  “哥呀,什麽你家我家的呀?”

  這時,慶太跑來,唉聲歎氣。

  “慶太少爺,你吃過了?”德生問。

  “這麽大的工夫,按說吃過了,可我插不進筷子呀。”

  “我們走吧。”

  “那麽,我也不留了。”阿雪遞給慶太一隻砂罐、一隻瓷壇,“回去吃吧,有酒有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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