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縣東,潼關門內。
晉軍已經撤走了許多,留下到處可見空蕩蕩的營壘。
桓溫卻並沒有走。
他站在城牆之上,向著前方秦軍的大營眺望。
對面營地的炊煙較昨日又減少了不少,雙方就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般紛紛開始撤離。
桓溫的面上毫無表情,濃眉下的鷹眸之中,只是偶爾還會流露出些許不甘。
“叔父,野王幸不辱命。”一個如同清泉流響的動聽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桓溫的眉毛挑了一下。
這孩子走路怎麽從不發出聲音?
“叔夏,我已經允你父親自立家門,你平時無需叫我叔父。”桓溫淡淡道。
“一莖枝開兩朵花,野王不敢忘記出自何處。”那人說道。
桓溫不再多說什麽,他從城堞後轉過身來,看向了身後之人。
這是一個年紀不過十八九的年輕人,身材瘦削高挑,眉窄而飛揚,目深而細長,五官如韻協調,微微翹起的唇角掛著一縷笑紋。
桓溫看到了對方腰間斜插著的玉笛,不由打趣道:“怎麽?你連去敵人營中,都不忘帶上這東西?”
桓叔夏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笛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野王也就愛好這點無聊把戲,這笛子平時隨身攜帶,閑時正可吹奏自娛。”
桓溫笑道:“若是江左絲竹第一桓尹的笛子也只是無聊把戲,那些樂坊的伶人歌姬豈不是都要去投江?”
“叔父您取笑了。”桓叔夏連忙躬身施禮。
倆人說笑了一會,桓溫收起笑容。
“說回正事,你去了秦軍為使,對方是怎麽說的?”
“對方同意了交易。”桓尹道:“只是要求我軍必須先行撤退。”
“哼,”桓溫冷哼一聲:“如今我軍處在劣勢,自然隻得任他索求。”
“先撤就先撤,只要潼關尚在我大晉手中,我也不虞對方趁機叩關。”
倆人一邊說著戰局狀況,一邊向著城牆一側走去,漸漸與隨行的侍衛拉開了距離。
桓溫忽然頓住腳步,轉身掃了一眼跟著的侍衛。
侍衛知趣的停下了腳步。
“你見到了苻萇?”桓溫轉回身子問道。
“稟主公,”桓尹臉上笑容不見,露出了肅穆的表情:“太子苻萇已是命不久矣。”
“仔細說來。”桓溫道。
桓尹思索片刻,整理了一下語言,低聲道:“苻萇雖是隔著紗帳見的我,但是老遠就能聞到止血的藥材味道。”
“他的聲音雖然強作響亮,但我浸淫音律一道多年,一聽他的氣息,便知其已是氣虧體虛,無以為繼。”
“野王估計,苻萇他最多也就剩下一個多月的壽數。”
桓溫緩緩走了兩步,來到了城堞邊上。
“這麽說來,這次倒是承了奕石的情了。”
桓尹道:“謝家與我桓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謝奕不幫叔父還能去幫誰。”
桓溫輕輕搖頭道:“我從未當謝家是我桓家的附庸,你也切記不可有這等想法。”
桓尹連忙稱是。
桓溫繼續道:“連秦國宗室內的情報,他們都可以先秦國太子一步得到,你想一想。”
“這謝家又豈能是表面上看到的這般簡單。”
桓尹沉默不語。
桓溫忽然轉臉看向他,問道:“聽說那個叫什麽華陰孤峰的王先生,後來是你安排人去刺殺的?”
桓尹低頭道:“野王的確親自去聯系了白馬遊俠兒,但是對方並未接下委托,說是已經有人給了相同的任務。”
“呵,”桓溫一笑道:“看來這王先生得罪的人還不少。”
“叔父您可是要我……”桓尹遲疑道。
桓溫搖了搖頭。
“我桓溫若不能在江北立足,便是殺盡了天下的賢才勇士,又有何用?”
“想要的,不還是一樣得不到?”
他抬起頭來,看向天空。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
他長歎一聲道:“紅日西下而皎月未升。”
“此正是用武之時。若是我還有一個月的糧草……”
桓溫雙手扶著城牆,猛的一拍,咬牙切齒道:“……可恨!”
“這些目光短淺的鼠輩,若不能一掃而空,我大軍再來幾次也沒有勝利之望!”
“桓叔夏!”
桓尹肅容道:“屬下在!”
“我要你先一步返回建康,仔細調查是何人在與我桓家作對!”
夕陽之下,陽光將桓溫須發染成了金色,渾身戰甲熠熠生輝,如同披著黃金鱗甲的天神下凡。
“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桓溫厲聲喝道。
……
淮南王苻生根本沒有把十日之約當作一回事。
苻堅幾人走後沒多久,他又開始了攻城。
他每天還是像往常一樣,提著馬扎坐在陣前督戰。只要那邊進攻稍緩,就要從隊正開始連坐數十人。
幾天下來, 都不知道是死在陣上的秦兵多一些,還是死在苻生刀下的多一些。
在他威壓之下,秦軍每日下死力猛攻。
這座孤城已是危如累卵,搖搖欲墜。
而與之相對的,秦軍大營之中卻絲毫沒有即將城破劫掠的興奮之情,反而是隱隱流動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士卒之間開始交頭接耳,悄悄看向巡營衛士的目光也開始不善起來。
這天早晨,苻生照例在一堆白花花的肉體中醒來。
可他左呼右喚,也不見前來伺候他更衣的仆兵前來。
苻生罵罵咧咧的穿好褲子,赤著上身,提著自己的長柄鋸齒大刀就要出門泄火。
哪知營簾一掀開,卻看見自己的大帳外面圍滿了士卒。
一個個全副武裝,目露凶光,將他的幾名親衛堵在了大帳門口。
苻生見了這幅場面,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軍中發生營嘯!
淮南王苻生不怒反喜。
他咧著嘴,舔著白生生的牙齒,一隻獨眼在人群之中四處搜索,像是等待著一場即將開席的饕餮盛宴。
“來呀!小崽子們!”
苻生沒有等待對方開口,放聲狂笑道。
“你們是想要看看,什麽才是天下無敵嗎?”
他掄起長刀,直入人群之中。
“我們苻家男兒,就是天下無敵!”
他左斬右劈,如同醉後撒歡。
他所過之處頭顱四濺,肢體橫飛,鮮血在空中綻放如花。
宛如慶祝他的新生。
“老子我,就是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