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孤零零行駛在前往灤南的管道上,轉過前面那道山梁,就將離開宣府管轄范圍,進入北平府地面。
進了北平,再前行一日路程,就是灤南所在的灤州府管界。
日頭已經西斜,車夫全力揮鞭趕馬,最近可以投宿的鎮甸還在十裡外,太陽落山前,他們得趕到那裡住店,畢竟車上有個八歲的孩子,露宿野外可不是辦法。車夫又一次高高揚鞭,鞭子卻遲遲沒有落下,車夫的動作也僵直的定住了,隨著車身的搖晃,忽然跌下車去,寂然不動。
車內的女子發覺不對,挑開車簾查看,一眼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車夫右頸處居然插著一支長長的羽箭,深入半尺,眼見是不活了。
女子嚇得驚聲尖叫,不防又一支羽箭嗖的破空而來,直奔拉車的馬。
箭頭即將扎進馬腹的瞬間,一個黑影幽靈般閃出,啪一下把箭枝抓在了掌中,不假思索反手拋出,這支手拋的箭竟比剛才射來時速度更快,眨眼沒入五十步之外的一片林子,林中隨即發出一聲沉悶的慘呼。
黑影拉住馬車,一邊冷眼看向林子,一邊對車內人叮囑道:“嫂子,看好侄子,千萬別出來。”
林中唰唰唰躥出七八條漢子,個個手持勁弓,不由分說紛紛開弓放箭,刹那間七支狼牙箭像七條毒蛇飛向黑影。黑影冷哼一聲,左右雙手如穿花蝴蝶一陣揮動,猶如化身成了千手觀音,七支箭竟被他整整齊齊接在了手中,襲擊者顯然沒想到會遇到如此高手,一時遲疑不決。
黑影目露凶光,腳下點地縱身像一隻大鳥般撲向襲擊者,襲擊者各自抽出隨身的刀劍,把黑影包圍起來,黑影冷冷掃視一圈,緩緩拔出了佩刀。
襲擊者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人瞳孔一縮,失聲道:“繡春刀!”
“不錯,正是鎮撫司辦差。你們是什麽人?誰派你們來的?說!”
雖然孤身一人處在敵人包圍圈裡,黑影非但沒有半分懼色,看著襲擊者們的眼神卻像在看一群死人,口中的喝令更是完全視他們如無物。
領頭人咬著牙低吼一聲,帶領襲擊者們一擁而上,群起攻向黑影。
人叢晃動中,一劍光寒遊走四方,半柱香時間不到,最後一個襲擊者也倒下了。
黑影彎腰撕下一名襲擊者的衣襟仔細擦去刀上血跡,而後以刀尖為鉤,依次挑開襲擊者們臉上覆蓋的黑巾逐個觀看。當他看到領頭人的屍體面孔時,眉心擰了起來,思忖片刻,揮刀砍下了此人的頭顱,用布包好,大步走回馬車。
“嫂子,沒事了,你和侄子坐好,咱們去前面找客棧投宿,歇息一晚後抓緊趕路,明日酉時就能趕到形意門了。”
宣府鎮城西街,石廣生站在居室窗前凝望天空的彎月出神,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驀地,他眼神一動,打開房門走到院中,望著院牆輕聲呼喚:“王注師弟,是你嗎?現下並無他人,你進來吧。”
牆頭上一條黑影輕捷如飛鳥翩然躍下。
“大師兄,進屋說話。”
屋內,石廣生蹭的站起:“王注師弟,為何有人想殺我的妻兒?”
“大師兄,以小弟觀之,那些人並非想殺害嫂子和侄子,而是想將他們擄走。”
“這又是為何?”
“小弟不知,師兄心裡不明白嗎?”
石廣生聞言不語,慢慢坐下,望著桌上那個布包發愣。
王注知道他此時雖然面上波瀾不驚,實則心中翻江倒海。
“師兄,襲擊者大都是蒙古人,形貌長相、以及手上的常年拉弓而成的老繭俱可證實,唯有這領頭之人卻是漢人。”
說著,王注解開了布包:“師兄可識得此人?”
石廣生內外功修為都到了當世一流境界,為人深沉內斂,喜怒從不形於色,可是見到這個頭顱卻臉色大變,霍然站起:“怎麽會是他!”
“師兄認識此人?”
“豈止認識,我為他發放陣亡撫恤銀已經三個月了。”
“陣亡撫恤銀?”
王注吃驚不小。
“不錯,這人就是年初迎戰韃靼進犯時‘殉國’的宣府遊擊,江大有!”
朱厚照在京城深宮裡的呼喚,李天昊當然聽不到,但他日思夜想回家去的心願,卻是和朱厚照的盼望不謀而合。
不為別的,他確實極度思念蜜月未幾的小嬌妻。
要說李天昊同志其實還是非常有良心的,他並不因為在宣府享受著和在家一樣旖旎愉悅的生活就把老婆忘了,雖然雪裡梅能提供的,方蓓也都能提供,質量還非常高。
但那不一樣啊。
在李天昊心中,有情有義、堅忍不屈、體貼溫柔的雪裡梅,永遠是堂上正妻的不二人選。從蒔花館的初相識、到東珠市口的相許終生,往事雖然短暫,一樁樁一幕幕,都在牢牢印在李天昊腦海深處。
尤其是雪裡梅向李天昊獻出處子之身的那個夜晚,她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含羞媚態不止李天昊刻骨銘心,連楊瀚景都記憶猶新。
想到這裡李天昊忽然意識到:等這次差事辦完回到京城,得和老楊換個房間了,不然天天晚上直播處刑,自己未免對兄弟太過殘忍...
“大人,你是想起了夫人嗎?”
懷中這個小機靈鬼果然善於窺測人心,李天昊不禁笑了,捏捏那張圓圓的蘋果臉:“小蓓,你怎麽知道我想起了妻子?”
“大人剛才臉上的表情陶醉而神往,必是想起了心愛之人。”
“呵呵,我就不能是因為被你伺候的太舒服了嗎?”
李天昊的調笑令方蓓臉上微微一紅,扎進他懷中閉目呢喃:“那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了?”
“奴家只能令大人感到愉悅,可你的夫人卻能令你感到幸福,這兩者之間相距不可以道裡計,內中差別,我又哪裡會看不出來呢?”
不但是個小機靈鬼,心性還很通透,李天昊不禁對方蓓有些刮目相看了。
“小蓓,你讀過書嗎?”
“我父親當年任職南直隸提學禦史,雖然從未給我和妹妹請過先生,但他書房中藏書甚豐,向來不禁我姐妹翻閱,日久年深,我們多少也能識文斷字。”
“南直隸提學禦史?你父親是方大通?弘治十六年因南直隸鄉試受賄案被免官流放的方提學?”
“正是。”
方蓓神色淒然:“父親獲罪後,我被沒入教坊司,最後流落到了欲仙閣,妹妹被賣到京師不知哪戶人家為婢,我們姐妹近兩年不曾見面了,也不知她近況如何。”
“你父親到底收受了多少賄賂?是何人所賄?”
“是...一幅畫。”
“畫?什麽畫?”
“奴家不知,那畫我從未見過,抄家時也未被發現,誰都不知下落。”
“畫是哪兒來的?”
“聽說是一名考生自己所繪,因其書畫文三絕,才名江南皆知,所以他的畫很多人競相購買。”
“那人叫什麽名字?”
“全名奴家記不清了,隻記得姓唐。”
“姓唐?”
李天昊陷入沉思:弘治年間,科舉舞弊案,唐姓考生...
突然,腦中一道閃電照亮天際——我去!是他!
“大人又想起了什麽?”
方蓓看著李天昊的奇怪表情有些納悶,他這個模樣顯然不是想起老婆了。
“沒什麽,小蓓,咱們睡吧。”
方蓓剛聽話的偎進李天昊懷中閉上眼睛,下一秒卻就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驟然睜得大大的。
“小蓓,這裡的差事辦完後,你跟我回京城吧。”
方蓓的眼睛因難以置信而不停眨動:“大、大人你說什麽?”
“你沒聽見?我要幫你贖身,帶著你回京城。”
方蓓的眼睛瞬間罩上了一層水霧,迷迷蒙蒙,近在咫尺的李天昊面貌都變得模糊起來。
“大人是因為...因為奴家侍候得好嗎?”
方蓓的提問小心翼翼,李天昊哈哈一笑:“有這個因素,但這是佔比最小的一個。”
他展臂把方蓓攬進懷裡,柔聲道:“我只是不想看著一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長久淪落風塵。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是既然見到了,就能救一個是一個。你跟我回京後,如果不嫌棄,就留在我家照顧我妻子,她人很善良,一定會待你很好的。”
方蓓感動得快要說不出話了,想了想,怯怯問道:“夫人會不會嫌棄奴家的出身是...”
“關於這一點,你是最不用擔心的!”
李天昊縱情長笑起來。
蒔花館,雪裡梅、欲仙閣,方蓓。
有趣、真有趣。
實事求是的說,穿越到這個時代後李天昊豔福著實不淺,雪裡梅和方蓓一個環肥、一個燕瘦,各盡芳華,美而不同。而且無論是蒔花館還是欲仙閣,作為京師和塞北分別的行業頂尖,對員工進行的都是同樣一流水平的職業技能培訓,那真是不但好看,而且好用,不看不知道,誰用誰知道。
最難得的是,她們都是清倌人出身,只是雪裡梅在梳攏之前就沾了唐一仙的光,被朱厚照帶離青樓,讓李天昊撿了便宜;方蓓則遇到貴人略遲了一步,稍顯可惜,但畢竟沒有在風月叢中沁淫太久,那份純真依然保留著九成以上。
以上都還不算,難得中更難得的,她們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孩,自小識文斷字,有一定文化修養,至於溫柔善良心思細膩,就都是額外的贈品了,即使沒有,也屬彌足珍貴。
更何況是有。
經過幾天的接觸,李天昊越來越喜歡這個女孩,帶她回去的念頭從萌芽到清晰,再到今晚衝口而出,已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絕非逢場作戲隨口一說,這一點,玲瓏剔透的方蓓能體會出來。
“奴家若能蒙大人賜予新生,願終身為婢為仆,好生伺候大人和夫人。”
“現在我差事未完,說這話尚早,就是將來跟我回了京城,也沒人會把你當作奴仆看待。你今年多大?”
“奴家十七歲。”
“何月生辰?”
“十月二十一。”
“你比我妻子小三個月,將來就稱呼她雪兒姐姐吧。”
“奴家怎敢...”
“有什麽敢不敢的,等你見到我妻子就會明白。我擔保你二人一見面,你會喜歡她,她也會喜歡你的。”
“若能那樣,可是奴家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直到沉沉睡去,方蓓都在反覆念叨這句話,臉上滿是幸福憧憬的甜甜笑意。
雖然內心充滿對未來的期待,方蓓也沒有忘記自己此刻該盡的本分。天色一亮,她輕手輕腳爬起來,小心地為依然熟睡的李天昊掖好被子,抱起床頭的馬桶走向房門。
門開一瞬,方蓓雙手捂嘴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馬桶直直落向地面,眼看這間屋子就要穢臭衝天,一隻手快如閃電抄住了馬桶,穩穩放在地上,聲音溫和:“李上差尚未起身嗎?”
“石參將?”
大床上立即傳來李天昊的聲音, 即使睡得再熟,聽到特定聲訊他也會馬上醒來,這是多年戰鬥生涯形成的本能。
石廣生穩步走進房內,對床上的李天昊抱了抱拳:“末將一早便來打擾,李上差請勿見怪。”
“這是什麽話?興邦兄不是說過我二人隨時恭候石參將嗎?莫說此刻天已大亮,即便是深更半夜,也歡迎你來。”
看著李天昊臉上玩味的笑容,石廣生微微一曬,沒有接他這個梗,扭頭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方蓓:“李上差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咱們去興邦兄房間談吧。”
石廣生知道李天昊房內有女眷,所以先去的楊瀚景房間,但楊瀚景有晨練的習慣,這時正在外慢跑,石廣生見屋內空空,轉往李天昊處剛站到門口,偏巧方蓓就開門,才被嚇了一跳。
李天昊倒不是不晨練,只不過最近幾天他的晨練項目是方蓓而已...
事有湊巧,兩人剛剛來到楊瀚景的房間坐定,房間主人就擦著汗從外面回來了,進門一看,笑容立即浮現:“石參將,你終於來找我們了?”
石廣生臉色沉靜的站起:“末將此來,乃是應二位上差之命,陪同你們去查驗宣府糧餉庫房的。”
楊瀚景擦著汗坐在椅子上,注視石廣生。
按計劃今天確實要查糧餉庫,但石廣生大清早來到這裡,絕不會只是為了這次例行公事,一定另有話說。
果然。
“順便末將也要向二位上差稟報,我妻兒前日在宣府去往北平府的官道之上,遇見了一個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