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何安憶所言非虛。

　　兩人從那盤棋的第100手開始對局，初始狀態下，黑棋盤面遙遙領先，還多處威脅著白棋的孤子。

　　但短短十幾手交換後，余亮的喉嚨就開始發乾，舉棋不定難以落子了。

　　這盤棋，他昨夜複盤了三個小時，直到凌晨才休息，自然對棋局的內容無比熟悉。

　　可何安憶執白的下法，卻無比的陌生。

　　隨著棋局的推進，余亮不得不承認，自己幾分鍾前的看法是多麽幼稚。

　　他萬萬沒想到，昨天自己竟然有那麽多的機會可以扭轉敗局。

　　如果說之前和石光的對局讓余亮備受打擊，那麽何安憶此刻的行為，無異於傷口上撒鹽了。

　　余亮下到130手，黑棋的優勢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又堅持了15手，到145手時，白棋的一步“挖”成功擊中要害，憑空造出來一個對黑棋來說難以應對的打劫。

　　余亮隻覺得自己血氣上湧，差點一頭栽倒在棋盤上。

　　短短50手，對方就反敗為勝，拿著本已大差的白棋，將自己打得落花流水。

　　自己就這樣的水平，竟然還妄想著今年順利考上職業?

　　余亮拿著棋子的手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連帶著身體都在微微抖動，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

　　“怎麽?”何安憶發現余亮的情緒不對頭，“現在終於在反應過來了?我說了，勝負猶未可知！”

　　余亮把頭埋下來，默不作聲。

　　“你是不是覺得現在黑棋反而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沒法再下了?”何安憶問道。

　　余亮沉默了幾秒，終究還是把頭抬了起來，“謝謝......何老師，你讓我明白了棋局瞬息萬變，不到結束，就妄言勝負。”

　　“謝謝指導！”

　　余亮牙關緊咬，他討厭輸棋，他平時也很少輸棋，更別提今天續下，是在大優的情況下，被對方在極短的時間裡逆轉。

　　對方的手段拿出來單獨看沒有太精妙之處，但每一步棋都比自己強一點，不知不覺就將黑棋的優勢蠶食得一乾二淨。

　　最後那一挖，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這不得不讓他背心發涼，也讓他在稱呼上用上了敬詞，變成了尊稱何老師。

　　這樣的強者怎麽能是自己的陪練，應該稱呼老師才對。

　　余亮細細回憶，何老師的每一步棋，都在扳回劣勢，效率極高......這難道就是父親常說的大巧不工，重劍無鋒嗎?

　　“喂！”何安憶屈起手指關節，敲了敲桌子，他明顯能感覺到小家夥走神了。

　　何安憶的敲擊聲讓余亮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我輸了，何老師。”

　　余亮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失去了神采，他伸手取出兩顆棋子，放在棋盤上，意為投子認負。

　　何安憶卻皺了皺眉頭，拿起余亮放在棋盤上的兩顆子，扔回到了棋罐裡。

　　“你剛說的話當放屁呢?嗯?”

　　“不到結束，就不輕易放棄，這是你才說過的話。”何安憶指著棋盤上棋局，“這棋盤明明還有這大片空處，你怎麽又知道黑棋不行了?”

　　“可是......”余亮咽了口唾沫，“這次黑真的是不行了，已經快到官子了，白棋盤面還領先將近10目，要消劫還得損幾目，怎麽可能贏。”

　　余亮說道後面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看見何老師已經把兩人的棋罐調換了。

　　“好，第100手時，你說白棋敗局已定，我讓你用黑棋下，現在145手，你又說黑棋真的不行了，那現在，換我用黑棋，咱們接著下！”

　　“什麽?！”

　　余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何老師一定在開玩笑。

　　可是他眼睜睜地看見對方又落子了，二路點！

　　難道......黑棋真的還有翻盤的希望?

　　這簡直顛覆了余亮對圍棋的認知。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余亮調整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然後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決定每一步棋都使出全力！

　　二路擋，白棋長，黑棋貼住，白棋直接衝斷。

　　這是要?

　　余亮看不明白，這麽下，局部白自損兩目棋，圖什麽呢?製造劫材嗎?

　　何安憶很快就給了他答案。

　　他視中央的打劫於無物，竟然直接反打，任憑黑棋提掉了二子棋筋！

　　然後，悍然粘上斷點，一顆子隔著四路，遙遙落在黑棋厚勢不遠處。

　　連三歲小孩也知道，圍棋有句諺語叫厚勢勿近，但何安憶偏偏反其道而行。

　　這是要......

　　突然之間，余亮發現了一個致命問題！

　　這塊厚勢看似嚇人，但，目前整塊棋只有一個眼！

　　雖然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可剛才對方搶到的先手，遙遙落下的這顆子，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在黑棋最難受的位置。

　　難道，他竟然，試圖殺掉這麽大一塊厚勢?

　　余亮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余亮沒有猜錯。

　　何安憶笑了起來，自己剛才的二路點，是可以跳著連回的，雖然官子損了兩目，可他的目的.....

　　是破眼啊！

　　他和余亮此前的幾十手，都下得中正平和，講究行棋堂堂正正。

　　但何安憶最強的，是無比精確的計算力，殺棋的功力，如一柄打磨了萬年的戰刀！

　　此刻， 大刀出鞘！

　　棋局的最後，並不像余亮最開始想象的那樣，白棋靠著搜刮官子試圖逆轉。

　　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永遠是......屠龍！

　　余亮看著棋盤上原本的厚勢，被白棋衝擊得風雨飄搖，他使出渾身解數，就是無法做出第二隻眼。

　　直至後來，他強行突圍，棋局被分割成細碎的好幾塊，處處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汗如雨下，疲於應對。

　　最終在形勢岌岌可危下無奈斷尾求生，舍棄了6顆子，委屈求活。

　　至此，輸贏逆轉，到了這時，盤面上還剩一些小官子，已經不能左右對局勝負了。

　　余亮細細點了一遍目，兩行眼淚便奪眶而出。

　　雙方收官次序如果正確無誤，那麽自己將......一目負。

　　對局室外的古鍾當當敲了四下，余亮拿出兩顆棋子，輕輕地擺在棋盤上。

　　他臉上掛滿了淚水，卻咧開嘴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又哭了。

　　他心裡湧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

　　這盤棋下了一個小時，自學棋以來，他從未敗得這麽慘過，但這盤棋的最後，他又仿佛在亂戰中做到了能力的極致，有種死而無憾的超脫感。

　　這盤棋，顛覆了他對圍棋的認知，而他面前的何老師，無疑可以稱得上是絕世高手。

　　真正的絕世高手。

　　想到這裡，他心服口服地站起來，朝何安憶深深鞠了一躬。

　　從此，少年余亮的心裡多了一座大山。

　　這座山，高聳入雲，不見其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