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洲往麗溪下遊方向是余家坳，右拐則是一條峽谷，蛤蟆岩就在這條峽谷中。

　　峽谷兩邊絕崖赤壁，中間有條小溪款款流出，匯入麗溪。山道緣溪而入，逼仄卻很平坦，陰涼而不荒涼。滿耳是蟲子的唧唧聲，鳥兒的撲撲聲，小動物的喳喳聲，一切是那麽生機盎然，有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小溪裡偶爾能見著各種或蟄伏或漫遊的小魚小蝦兒，那悠閑的神態，令人稱羨。此時，玉磊覺得惠子那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好不解風情:“豈止魚兒，依我看來，無論蟲魚鳥獸，無論金石草木，世間萬物，皆有喜怒哀樂。”

　　小溪對岸山坡上長有許多蘭花?。玉磊最喜愛的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和“不以無人而不芳”的蘭花。“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開;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玉磊心裡默念著這首詩，想象阿蓮像隻蝴蝶一樣出現在窗前的情景，道:“可惜沒帶鋤頭，不然可以挖兩棵蘭花草回去種。”大梁揚了揚手裡的柴刀，嘲笑道:“挖棵?還要什麽鋤頭！”

　　玉磊道:“那你回去的時候幫老師挖一株——不要多挖，我想它不一定喜歡跟我回去呢。”

　　小倩不解:“老師，您的想法好奇怪，花花草草還會有喜歡不喜歡?”

　　“當然會有。”玉磊道，“不過放心，我會善待你的。”

　　“老師，您是在跟蘭花說話嗎?”孩子們真是奇也怪哉。

　　“是啊！”玉磊笑道，“不用這樣看我吧。古人說: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又說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所以老師猜想，花也有心思，樹也有喜惡——好吧，這個你們不理解，我教你們一首蘭花歌吧。”玉磊把三用機交給成鳳，從小倩手裡拿過吉它，“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

　　蛤蟆岩是個天然形成的丹霞岩洞，長二十多米，深七八米，高約六七米，果然像蛤蟆張著的巨嘴。地面是緩坡，洞口就是小溪，真是個野炊的好地方。

　　玉磊把三用機放在一處乾淨平整的岩石上，開始播放歌曲。孩子們都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三用機，好奇得不行;要不是小倩時刻提防著，早就想摸一摸了。

　　按既定方案，女同學做飯，男同學撿柴。杜玉磊不放心砍柴的男同學，可是女同學說從來沒包過餃子。

　　“我六歲就上山砍柴！”大梁簡直為杜先生的擔心感到可笑。佳宏也道:“家裡的柴火早就是我包了。”

　　雖說如此，玉磊還是一再叮囑他們注意安全，不要爬樹，砍好就回來。

　　男同學一走，女同學也各就各位。小倩洗菜剁肉餡，佳香洗炊具搭灶台，成鳳撿柴燒火，杜玉磊負責技術含量最大的和面。

　　一切準備就緒，玉磊突然發現沒有擀麵杖。小倩問酒瓶行不行。

　　杜玉磊道:“勉強能應付，可也沒處找啊?”

　　小倩看了看佳香成鳳，三個人似乎在達成一個什麽默契，然後從包裡取出一瓶李渡高粱酒:“老師您看?”

　　杜玉磊一愣:“什麽意思?”

　　“知道您喜歡喝酒，我們三個湊份子給您買的。小倩出了一塊，我和成鳳各出了八毛。”佳香坦白交待。

　　“本來打算給您一個驚喜。”成鳳覺得有點遺憾。

　　“已經是驚喜了！”杜玉磊笑道，“這是誰的主意?”

　　“是小倩想到的。”佳香倒不矜功自伐。

　　杜玉磊笑道:“我就說嘛，不可能我比你們都笨。

”　　“這叫什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主意雖然是小倩的，可我跟佳香也不應該隻得到一個‘笨’的獎賞啊。”成鳳這話說得四個人都樂了。

　　杜玉磊笑道:“沒想到成鳳同學輕易不開口，一開口還不饒人。好吧，現在扯平了，你倆虛擔了個笨名，我也成狗了。”

　　大家又樂了。

　　女孩子心靈手巧，一學就會，四個人齊動手，一會兒餃子就包好了。時間還早，小倩提議杜老師彈幾首吉它聽聽。

　　“行。”玉磊答應了，“彈一首《晨之歌》吧。”

　　只見他左手四指在琴板上輕盈地跳動，徐疾頓挫，進退自如，像隻矯健的梅花鹿在水邊草地上耍歡，邁開修長而健壯的四肢。時而歡悅地輕跑，時而優雅地漫步;時而潛形匿影，似有天敵環伺，時而一躍十步，卻如追風逐電。右手五指有節奏地撥、勾、挑、點、搥、掃。琴聲也時而緩時而急，時而清幽時而奔放。

　　音樂是靈與靈的交融。三個人雖然聽不懂樂曲的旋律，但悠揚奔放的琴聲還是在她們心裡產生強烈的共鳴。

　　“您的手指真是太巧了！”小倩讚歎道，“我的怎麽就那麽笨呢?”

　　“誰都不笨。還記得老師送你們的一句話麽——勤來補拙、熟以致巧，萬事都在這個‘勤’字。”玉磊道，“知道蛤蟆岩是怎樣形成的嗎?”

　　“不知道，它是怎樣形成的呀?”

　　“你們看這裡山體的岩石，是不是一粒粒沙礫構成的?”大家點點頭。“這叫砂岩。砂岩上的小沙礫在風蝕和地球引力作用下一顆一顆地掉下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億萬年後就能形成這樣的崖洞——這就是時間的力量。”

　　孩子們驚歎時間真厲害！

　　“厲害吧——現在什麽時間了，大梁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成鳳道:“也許是去撿榛子了——這一帶有很多榛子樹。”

　　佳香道:“也可能是去魁星樓玩了。”

　　玉磊問:“魁星樓在哪，遠嗎?”

　　成鳳道:“不算遠吧，山頂就是。”

　　“我們要不要去找找他們?”玉磊又開始擔心了。

　　“要去您去，我才懶得去呢。”佳香撇撇嘴，“我老阿媽八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婆還要上去哩，有什麽可擔心的。”

　　“八十多歲還上去，很好玩麽?”

　　“就是高點，看得遠。我不覺得好玩，陰森森的。”小倩道。

　　“不好玩你還年年去！”佳香反駁道。

　　“那不是裡面供著文曲星麽！”小倩自圓其說。

　　玉磊道:“還有供文曲星?難得！”

　　“是啊。”成鳳道，“大年初一，讀書的孩子都會去拜神，大人說心誠的人就能‘連中三元’。杜老師，什麽叫‘連中三元’啊?”

　　“就是連續三次考第一的意思。”

　　小倩道:“那我就不明白，大家都拜了，誰考第一?”

　　“你還是個明白人，”玉磊笑道，“當然是誰最‘勤’誰考第一嘍！”

　　“這樣啊。”看來三個人都很失望。

　　“不然呢?”玉磊道，“求神不如求己，使口不如親為。”

　　說著男同學扛著柴火回來了，雖然滿頭大汗，神態卻都很輕松。杜玉磊不由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男同學放下柴，果然個個口袋鼓鼓的，裡面都是榛子。他們掏出來放在一起，說都是送給杜老師的。

　　“謝謝！”玉磊叫他們去洗把臉休息一會，“該輪到我們上陣了。成鳳，燒大火。”

　　玉磊邊示范，邊解說:“水裡先放少許鹽，燒開後再下餃子;餃子下鍋後用鍋鏟輕輕攪動;待水第二次開後又加點冷水，再開就可以出鍋嘍！”火很旺，第一鍋水餃很快就熟了。香噴噴、白花花直接勾出大家的饞蟲。“注意吃相！”玉磊提醒道，“餐桌禮儀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文明和教養。”孩子們哪裡禁得住，你一個他一個叉去了。一邊燙得唷唷叫，一邊還連聲說，好吃，好吃！

　　水餃煮好，成鳳把帶來的菜煮成一碗大雜燴給杜老師下酒。玉磊嘗了一口:“夠味！”佳香已經幫他倒好了酒，玉磊一口喝了小半，酒辣加菜辣，辣得他“噝、噝”作響。

　　大家都笑道:“注意吃相！”玉磊道:“好吧，我承認剛才吃相是有點粗魯。”

　　急酒最容易上頭，幾口猛酒下去，玉磊的思維活躍起來。正應了垓地一句俚語:小狗嘴閑，小孩手閑，先生腦閑。

　　“雲彩在頭頂這片狹窄的天空輕易地飄進飄出，弟子們走出這方閉塞的天地卻那麽不易。但是，外面的世界真有那麽精彩嗎?”

　　當地有個流傳很久的典故。一個老婆婆六十多歲了才第一次到垓地。那天正逢趕圩，場面熱鬧宏大，驚歎之余又聽旁人說山口圩比垓地場面還大。回村子後不禁跟老姐妹們感慨:世界大是真大，垓地外面還有個山口！

　　“典故裡的老婆婆或許可笑，但未必可悲，沒人敢說這個老婆婆就不快樂。

　　“快樂是道。始洪荒、存宇宙，在螻蟻、在稊稗。”玉磊忘了這句話是在哪裡看的，“老子說道在屎溺，快樂是不是也在屎溺呢?葛郎台看著倉庫裡的金子;**不知疲倦地幫助他人;西特勒擁抱著地球儀;宋人耕田時撿到了一隻兔子;毛主度走進中南海;小山語文考及格了;有錢人斥巨資到太空旅遊;詩經裡女青年到河邊踏青;慈善家捐出巨款;漂母以一飯飯信;桑提亞哥將拉著大魚殘骸的船駛進了港口;愛德蒙·唐泰斯找到了基督山島上的寶藏;亞裡斯多德思考怎樣用哲學來統領百科。這些快樂的體驗應該區別不大吧。快樂本身沒有高尚和庸俗之別。皇權和智慧、財富和自由、安逸和辛勞、佔有和施舍，眾樂平等。歐陽修把自己之樂凌駕於遊人之樂和禽鳥之樂上面，無乃自視過高乎?對不起，冒犯了，我自罰一杯！”

　　玉磊喝了一口酒，自己也笑了，“說別人，你自己的快樂是什麽?是想阿蓮麽——對不起，期中考太忙，好像有時間沒想了！記得是梁啟超說過，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看來能讓你忘記阿蓮的只有孩子了。”

　　音樂突然換成了節奏強烈的舞曲，杜玉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跟節奏搖擺起來。

　　孩子們嚇了一跳:“杜老師，你在幹嘛呢?”

　　“跳舞啊！”玉磊站起身，手裡還抓著酒瓶，各個關節有韻律地動起來，“這叫太空舞，怎麽樣，好看嗎?”

　　“好看！”孩子們由衷地讚歎。

　　這曲結束，接著是一曲慢三。杜玉磊又坐下，嘴裡跟著節奏喊“蹦、叉、叉;蹦、叉、叉;……”

　　小倩道:“老師怎麽不跳了?”

　　玉磊道:“這是交誼舞，兩個人才能跳。”

　　“噢——那您能教我跳嗎?”小倩怯生生地試探道。

　　“你想學，可以啊。交誼舞是一項很有益的運動，能讓人的動作更協調，形體更大方，還可以增強人的自信心。”

　　玉磊帶她到一處寬敞的平地，從基本步開始教起。“男的先進左腳，女的先退右腳，以三步為一個小節。”他關掉三用機，一邊走一邊喊節拍，“一、二、三;二、二、三;……”小倩開始很是忸怩緊張，熟練一點後就輕松多了。

　　大家起先靜靜地看著，不一會兒就開始蠢蠢欲動。大梁率先學起了杜老師的步子，其他幾個男孩一會兒也跟著練上了。這個說容易，那個說好學。“就是走路嘛，簡單，我兩歲就會——可惜沒有女的跟我跳。”佳香和成鳳聽了別過臉去不看這邊。

　　“學得不錯，休息一下。聽老師講個故事。”杜玉磊叫大家坐下，“你們是不是覺得交誼舞很容易學?”大家都點頭說是。

　　“好。我這個故事也和學習有關，叫《寫‘萬’字》。從前，有個地主請了先生教他兒子讀書。先生教他兒子描紅。‘描紅’就是在先生寫好的字模上寫字。孩子在一邊寫，先生在一邊說:一劃就是‘一’字，二劃就是‘二’字，三劃就是‘三’字。地主兒子聽完把筆一丟，連忙跑去跟爸爸說:‘爸爸，我已經一切都會了，用不著再請先生了。’地主很高興，認為兒子是神童，就把先生辭掉了。過了幾天，地主要宴請一位姓萬的親戚，叫兒子寫張請帖。這個孩子寫啊寫啊，從早晨一直寫到傍晚還沒有寫好。地主覺得奇怪，讓人去催問。這孩子恨恨得說:‘天下姓氏多得很，為什麽偏偏要姓萬?從早上到現在，我橫劃豎劃，還隻劃了五百劃，離一萬還差得遠呢。’”

　　大家笑成一團。小倩突然醒悟:“杜老師是批評我們像地主的兒子呢！”

　　“明白就好。”玉磊道，“學習最忌諱浮躁二字。‘沒吃三天齋，就想上西天’，哪有這樣的美事。舞蹈是一項運動，更是一門藝術，資質不夠的人苦練一輩子也未必能登堂入室，你們倒好，三兩下就說會了。這樣的態度，學什麽都將一事無成。佳香，你把蛤蟆岩的故事講一遍給他們聽。”

　　佳香把蛤蟆岩怎麽形成的講了一遍。

　　“當然，”杜玉磊將話鋒一轉，“學習樂觀主義也是需要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好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今天作業:寫一篇以野炊為主題的記敘文。”

　　小倩提醒杜老師別忘了挖蘭花草的事。“可是，”玉磊想到另一個問題，“挖回去用什麽養呢?”小倩道:“我家屋後有個破瓦罐，平時用來接屋簷水的，您看好不好?”

　　“行，蘭花不是嫌貧愛富的性格，我想它不會嫌棄的。”

　　一向寡言木訥的小山這次比誰都靈活，立即爬上山崖挖了一株回來。

　　玉磊望著它不枝不蔓、清麗簡樸的芊芊細葉，口佔一絕:

　　幽蘭戀深谷，

　　君子安八方。

　　有香自愉悅，

　　何必當風揚。

　　小倩道:“杜老師，您念的是誰的詩啊?”

　　“誰的詩?”玉磊思忖片刻，“王三石的。”

　　“王三石?隻記得有個詩人叫王安石啊。”小倩打破沙鍋問到底，“那個朝代的?”

　　玉磊隻好笑道:“老師也記不得。”

　　小山突然道:“這位詩人一定很窮吧。媽媽經常講，嫁我爸爸的時候，家裡窮得就剩三個石頭架口鍋。”

　　大家笑道:“我們早就跟杜老師講過了。 ”

　　“這話聽起來心酸，不過從語文的角度看，還真形象。”玉磊想笑笑不出來，撫摸著小山的芋子頭，“記著老師的話，知識能改變命運。”小山唯唯諾諾應著。

　　回家路上，小倩故意挨著杜老師，瞅機會悄悄跟老師說還要學交誼舞。杜玉磊酒已經完全醒了，笑道:“等你考了雙百再提。”小倩嘟著嘴道:“不想教就明說！”

　　到了金沙洲，男同學把柴火放在路口，由小山每天放學帶一捆回去。

　　放下柴火的孩子們立即活潑起來，熱烈地談論野炊的樂趣，要杜老師經常組織這樣的活動。

　　“行啊，”杜玉磊笑道，“只是以後老師設置的門檻會越來越高喲。”

　　大梁道:“只要不高到天上，我們就要爬過去！”大家忘了前天改考卷時的緊張，說你才爬呢，我們是跨。

　　天上忽然飄起了雨。

　　這雨極細，細得連不成絲，非睜大眼睛看不見。神奇的是太陽仍高懸在頭上，陽光還那麽燦爛，天空也還那麽蔚藍。碎雨在陽光裡飛舞，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仿佛它此行的使命就是為了證明陽光的存在，或許說它本身就是固化的陽光。

　　“看，彩虹！”

　　大家順著小良指示的方向，北面天空果然橫跨一道彩虹，清晰豔麗，不像虛幻的光影，人們完全可以從這座彩虹橋登上並不算高的天宇。

　　玉磊暗暗稱奇，這細雨，這彩虹，實屬生平未見之景致！

　　俗話說，天現奇觀，必有祥瑞。欲知端的，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