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且說玉磊正暗暗驚歎這雨之奇、虹之豔，未想更有一絕美景致就在眼前。

　　彩虹之下，青虹之上，女孩穿一件水紅暗花束腰圓領長袖綿質連衣裙，齊腰長發用一塊鵝黃絲巾扎著，腳上穿一雙米黃高跟皮鞋。河風輕輕拂動她的裙擺和長發，風姿秀逸，神采飛揚，宛若天仙。

　　“太美了！！！”這聲讚歎已傾盡一個人所盡有之熱情，卻依然顯得這般平淡無力。

　　男孩或許都有一種通病:當他心念一個女孩時，她是完美的、崇高的、凜然不可侵犯的;但是當他面對這個女孩——尤其在公眾場合時，卻並不會表現出多麽卑微，甚至還反常地表現出一點點剛硬。那天在喬姐酒店杜玉磊是如此，今天在這裡杜玉磊又是如此。雖然他早已為女孩的美神搖意奪，偏偏鬼使神差戲謔道:“有木念著橋，無木也念喬。去掉橋邊木，添女便成嬌。嬌好皮囊呢，嬌好心腸?”

　　女孩知道杜玉磊是借用朝雲智鬥酸秀才的民間故事，又添加了一個《紅樓夢》中的典故，格調提高了、態度友善了，此時此地也很應景，心下十分歎服。不過，這也激起了她的好勝心，稍微一想即有了:“有木念著杜，無木卻念土。去掉杜邊木，添月便成肚。肚內草莽呢，肚內文章?”

　　“對得好！實不相瞞，本人肚子裡真就是一攤爛?。”玉磊回歸正形，“喬老板，沒想到能在這裡看見你！”

　　女孩正是阿蓮。

　　未等阿蓮回話，小良鑽到她前面:“姐姐！”

　　“姐姐?”玉磊疑惑了。

　　“我是良子的堂姐。”阿蓮拉起小良的手。

　　“杜老師，你們認識?”小倩終於問上一句。

　　“認識啊，來垓地第一天就認識了。”

　　“哦，”小倩不知是什麽表情，“那我們先回了，杜老師再見！”

　　“良子，你也先回家吧。”阿蓮見孩子們個個跟杜玉磊搖手告別，頗感意外，“這些野孩子怎麽突然都變得彬彬有禮了?”

　　“謝謝，你這是誇我的弟子，還是誇我這個先生?”

　　“誇誰很重要嗎?”

　　“誰誇很重要！”

　　“你這是在抬舉我嗎?”阿蓮第一次正眼看著玉磊。

　　“哪用抬舉，你已經立在彩虹之巔了。”

　　“謝謝，想不到你還是個善於誇獎女孩子的人。”阿蓮笑道，“真應該早點創造聽你說話的機會。”

　　“必須聲明:我以前可從未對任何女孩說過類似的話——但那不是我的錯;天才詩人，詩興不作也枉然——”玉磊道，“你今天真是太美了！”

　　“四次能有一次給杜老師留下好印象，我很滿足。”

　　“看來是‘今天’讓你產生了歧義;但我還是要強調，今天的你更有一種不同以往的靈性的、自由的、釋放的美！”

　　“謝謝，今天的心情確實不同以往！”阿蓮道，“為了能繼續聽到你的恭維話，也為了上次應諾過你一餐飯，我邀請你共進晚餐。”

　　“如果你認為這些是恭維話，我嚴正拒絕。”

　　“好吧，我相信是真心的——”阿蓮笑道，“真心的恭維！”

　　“我以為這樣嚴肅的話題不適宜展示一個人的風趣。”

　　“我以為把如此溢美之詞給予一個之前只有三面之交的女孩，本身就不嚴肅。”阿蓮明白玉磊這種態度傳達的信息，只是在故意回避。

　　真是自己太直白了?杜玉磊愣了一下，道:“對不起！”

　　“別，

這又是我一次無趣的風趣。”阿蓮見玉磊如此，心反不安，“我現在以巫成良家長的身份鄭重邀請杜先生到我家吃晚飯，務必賞光！”　　“謝謝！”年青人畢竟活潑，阿蓮剛正經一點，玉磊卻又逗趣起來，“那就快走吧——剛才幾個小夥子都差點走神掉河裡去了。”

　　“差點掉河裡的還有幾個姑娘呢。”阿蓮也頑皮地道。

　　玉磊也不再客套，把東西放回房間就出來跟著阿蓮往小良家去。

　　“你說小良是你堂弟?”

　　“小良爸爸是我叔叔，但我父親去垓地當了上門女婿，所以我們不同姓。”阿蓮知道玉磊的疑點，主動釋疑道。

　　“對不起！”玉磊知道在凡縣上門女婿是不光彩的事。

　　“沒什麽的。”

　　不知為什麽，兩人突然找不到任何話題了，一路尷尬地沉默著到了小良家。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從一間土屋裡迎了出來，臉上生硬地笑著，一邊走一邊把摞得高高的袖子擼下。

　　“叔叔好。”杜玉磊伸出手。

　　男人聽杜玉磊叫他叔叔，已經不懂如何應對，又見他要跟自己握手，更是不知所措，慌慌張張伸出雙手囫圇抓住，機械地笑著。

　　這間土屋是成良家的廚房兼餐廳。一座當地常見的曲門灶，灶台後面一張四方桌，桌上放了一盤炒南瓜子。成良媽媽在往灶門裡添柴，見杜玉磊進來說了聲“先生來了”，拍拍手繼續炒菜。

　　坳村規矩，尊貴的客人是不能在廚房用飯的。成良父親因要請玉磊去正廳。正廳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住著名下的八戶人家。阿蓮嫌那裡人來人往的，道:“杜先生是年輕人，沒那麽講究的，在廚房就行，清靜些。”杜玉磊也說這裡更好。成良父親才作罷。

　　一會兒菜上來，玉磊見有鮮帶魚、蟶乾湯，簡直嚇了一跳。這些海味不要說是一般農戶，村幹部家也不常吃的。

　　成良爸爸有些不自然:“說出來醜，除了幾個青菜，全是清蓮製辦的。”

　　杜玉磊看了看阿蓮:“孝心可嘉啊。”

　　阿蓮略低了頭:“請先生嘛，當然不能太簡陋。”

　　“這麽說我可受寵若驚。”

　　“這就‘若驚’了?”阿蓮給玉磊倒了一杯酒，“那我給你壓壓驚。”

　　“竹葉青——好酒。”杜玉磊呷了一口，“真香！”

　　成良爸爸道:“也是阿蓮帶來的。”

　　“還真饞嘴啊，幾天沒喝酒了?”阿蓮給自己倒了一杯雪碧，“姐姐敬你。”

　　“姐姐?”

　　“口誤，學生的姐姐敬你！”阿蓮掩口笑道。

　　“這算是口誤——那杯中呢，可是‘手誤’?”

　　“我從不飲酒。”

　　“開酒樓的人不飲酒?”

　　成良爸道:“是真的，我從沒見過清蓮喝酒。”

　　“叔叔說的我信。”

　　“信就好！”阿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或許潛意識中她在擔心什麽，“上個圩天見到良子，發現他精神面貌完全變了，你施了什麽魔法?”

　　“要說魔法啊，就是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夥伴。對呀，小良和他哥哥呢?”

　　“良子在菜地拔蔥，他哥哥回學校了。”成良母親答道。

　　成良父親也敬杜玉磊:“杜先生真是難得的好人，無親無戚還能給良子擔保。”

　　“不值一提的。”玉磊不讓他再說，“我們喝酒。”

　　阿蓮道:“對，良子的學費是多少?我來幫他交。”良子父親搖手道:“清蓮，今年不用你交，杜老師答應可以遲兩個月，到時閩筍出倉了。”

　　“叔叔就不用推辭了。她——”玉磊想叫“阿蓮”又擔心會在她心裡留下輕浮狎昵的印記——之前那次實在是情急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出口，“可是屬於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呢。再者，姐姐幫助弟弟也是理所應該的。五十六元，叔叔客氣，我代良子接受了。”

　　阿蓮反收回手去，笑道:“你要偏不給，反正擔保的人不是我。”

　　成良父親道:“清蓮，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叔叔，沒事的，”玉磊看了阿蓮一眼，笑道，“小孩子家說話任性，我當先生的不介意。”

　　阿蓮知道他在回應剛才自己稱姐姐的事，數好錢給了玉磊;“當先生的可不應該這樣小氣。”

　　“誰說我們老師小氣?”小良抓著一把蔥從門口進來，聽見姐姐的話，急著為老師辯護，“今天我們去野炊，包水餃的肉和三用機電池都是杜老師買的。”

　　“可愛吧！”杜玉磊笑對阿蓮道，“這就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小良，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路上碰到巫小倩，她叫我一起去幫您種蘭花。”

　　阿蓮道:“小倩是誰，這樣洋氣的名字。”

　　玉磊道:“一個學生。”

　　小良父親補充道:“她是村長的女兒。”

　　“噢，難怪。”阿蓮拉小良上桌，“杜先生說你可愛呢，姐姐怎麽看不出來?”

　　小良父親道:“先生說學生可愛，這話還真新鮮;以前只聽先生說學生笨、調皮、不用功。”

　　玉磊道:“如果孩子在先生眼裡是可愛的，那麽先生也一定會是快樂的;如果孩子在先生眼裡是討厭的，那麽先生也一定是苦悶的。我為什麽要讓自己苦悶呢?”

　　“這話有意思，”阿蓮道，“許多老師成天悶悶不樂，原來病灶在這。”

　　小良聽了個一知半解，笑道:“杜老師的意思是您還得感謝我們啦！”

　　“良子，太不像話了！”小良父親呵斥道。

　　阿蓮也道:“是沒規矩——這就是事物的兩面性。人的天性是自由，而教育的本性是重塑。”

　　“後天教育和人的天性是有一定的衝突，但受教育決不等於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也許正相反——受教育是為了解放自己的思想。而且，你說小良剛才沒規矩，我不這樣理解。”玉磊道，“第一，小良的話沒錯，我確實要感謝他們，他們帶給我很多快樂;第二，老師為什麽不能感謝學生?是不是以為學生感謝老師天經地義，老師感謝學生就本末倒置?沒有這樣的邏輯。今天還有個學生譏笑我沒有鋤頭挖棵草也沒辦法呢。我覺得這是進步——他已經學會了平視，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在老師面前只能唯唯諾諾的應聲蟲了。”

　　“你這樣說，我似乎理解了。拿我開飯店的事來說，顧客是衣食父母，我感謝他們是應該的;但從另一個方面說，我給他們提供了用餐的方便，他們又得感激我。”

　　“不管怎麽說，還得是‘嚴師現高徒’。”小良父親隻記得這句話，“良子，你敬一下杜先生。”

　　“不可以，”玉磊忙製止，“學生不宜喝酒。叔叔我們喝。”見小良母親在盛飯，又道，“阿姨，一起來吃。”

　　小良母親半會兒才明白杜先生是叫自己，紅了臉說不要，自個坐在灶前吃起來。

　　玉磊知道這習俗，也不再請。

　　小良家沒有客房，晚飯後小良父親安排阿蓮跟小良睡。杜玉磊見阿蓮面有難色，問她要不要去學校睡。大家都愣了一下。玉磊明白誤會了，解釋說顏老師叫他蒸星期一的午飯，所以留了鑰匙。

　　阿蓮遲疑了一下，道:“先去看看再說。”

　　這天是農歷下旬，天色雖好，月亮還沒出來，靠著窗子偶爾透出的微弱光線，玉磊和阿蓮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亂石路上。單獨處在這種暗昧的環境中，他們失去了灑脫的天性，產生一種保持安全距離的原始意識。不過，兩人雖然一言不發，心思卻十分活躍。

　　“容貌已獲造物優幸，性情又承上蒼偏愛。這樣儀態端方又不失天真活潑的尤物，世間恐怕沒有男人不會動心了！大概正派至美女坐杯而不亂的柳下惠，見了她也難保不方寸大亂;儉吝至侄子結婚送一件單衣，過後都向人家要回來的王戎，為了她也甘願一擲千金……”

　　“母親說的真不會錯，一見能鍾情，鍾情的一定不會只是外表。雖然外表足夠英俊帥氣，但他瀟灑的舉止、陽光的性格、待人的真誠，更是對女孩致命的吸引……”

　　玉磊起先在前頭領路，走了一段覺得還是在後面護送合適，又把阿蓮讓到前面。雖說是老家，阿蓮其實不甚熟，穿高跟鞋走在石頭路面，幾次差點崴了腳。要不要扶?杜玉磊仿佛在做一個攸關和平與戰爭的決策，最終還是禮教戰勝了人性:“似乎還沒到需要‘權也’的程度——如此嫋嫋婷婷的婀娜身姿！終究無私有弊。”

　　接近學校的那段路兩邊沒有人家，無光可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玉磊擦著一根火柴，火苗剛一閃，就聽阿蓮“呀”地一聲，猛得往後躲閃，不偏不倚正扎到了玉磊懷裡。

　　杜玉磊以前最見不得女生惶恐尖叫的樣子，以為是一種偽柔弱;可這次卻覺得阿蓮的表現是那樣順天理、應自然。後來想起這事，他還反思:人要做到一視同仁是多麽不容易，西子捧心和東施效顰的偏見時刻存在於我們的日常審美中，為老師者一定要當心把這種偏見帶到對學生的評價裡。此是後話。

　　且說玉磊瞬時感覺到了阿蓮身子在驚恐地顫抖，胸膛裡“砰、砰”直響，英雄主義本能讓他緊緊護住阿蓮。少女的體香和第一次觸碰異性的體驗讓杜玉磊的神經幾近崩潰，同時肌體也在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迅雷暴雨的洗禮。

　　就在玉磊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奇妙感覺中時， 阿蓮再次驚呼:“杜老師，是蛇！”回過神來的玉磊立即抓住阿蓮雙臂將她轉到身後，又擦亮一根火柴。果然，前面兩三步遠的地方有條黑白相間環紋的蛇，一邊緩緩爬行，一邊還回頭望著玉磊，尾巴輕輕擺動，似在向他邀功。杜玉磊道:“是銀環蛇。不用怕，它性子溫和，不會主動攻擊人。”阿蓮雖然站在玉磊身後，仍心有余悸:“我看見蛇就怕！”

　　“有我呢，”玉磊抓住阿蓮一隻手，她的手冰涼黏濕，“我倒覺得它很漂亮，今天甚至有點可愛！”

　　“就沒聽人說蛇可愛的。”阿蓮輕輕一拉，想把手抽出卻沒成功，“它跑了麽?”

　　玉磊似乎才意識到自己還握著阿蓮的手，急忙松開:“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一個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了禁地，難道不應該為自己的野蠻行徑抱歉嗎?”

　　“可你剛才的行為不是冒失，是勇敢……”阿蓮話出口覺得不妥，容易讓對方產生歧義，又不懂該怎樣修正，隻好硬生生打住，轉移話題道，“已經深秋了，怎麽還會有蛇呀?”

　　玉磊道:“是啊——看來她還真不是一條普通的蛇——是靈蛇！”阿蓮不想順著他的話題繼續，再不搭話。

　　小插曲過後，氣氛並沒有變得寬松，反而更加局促。他們沉默著走到學校。杜玉磊開了顏老師的房門，人未進去，裡面衝出一股煙味熏得阿蓮掩鼻不敢呼吸。玉磊見狀道:“要不去我房間看看?”要知阿蓮如何回答，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