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三朵，再表一枝。那日和樂為跟善俅榮分手後繼續趕路，過晌午才到下坪。按路程來說，下坪比坳村還略遠一些，不過它毗鄰外省一個圩埠，做生意的人多，經濟更發達，有小香港之稱，所以要是可選，老師還是更願意到下坪。

　　下坪小學主體建築是一幢坐西朝東外走廊式兩層磚木樓房，教學、辦公，老師住宿都在裡面;另外還有兩間平房做公用廚房和餐廳。校長嚴順平自己已經吃過午飯，叫老婆江美玲給和樂為煮了一碗面，說中午先簡單填補一下，晚上準備了一桌接風宴——學校老師都會來，大家認識一下。

　　“學校有十一個老師，學生兩百多。老師都是本地人，平時都住學校，假期和周末回家。”嚴校長在和樂為吃麵的當兒介紹了一下學校的基本情況。吃完面，嚴校長將和樂為帶到一間宿舍，說還有事先走了。

　　宿舍是用教室隔離出來的。一個教室隔成四間，和樂為住的是外間，四分之一教室減去一條通向裡間的過道。先前的主人顯然是個女的，而且是個邋遢至極的女人。床上床下都是遺棄的舊衣破襪;地板上到處是日用品空盒和廢紙團;辦公桌上幾枝圓珠筆空殼、兩個破筆記本和一個翻倒的墨水瓶，仿佛一個微型空襲現場;床頭學生桌上一個舊搪瓷杯，殘留了半杯液體，看了就令人作嘔。

　　和樂為呆了兩分鍾，真真叫無立足之境，一股悲涼感由然而生。正自黯然傷神之際，聽得後面有人道:“和老師，先把行李放我房間吧。”

　　仿佛夜間迷路的孩子聽到家人的召喚，一陣暖流瞬間傳遍全身，和樂為差點掉下淚來。他轉過身，還是個標致的年輕女子！

　　“我叫方怡華，是學校代課老師，就住在裡間。”方老師的聲調輕柔動聽，“這裡太亂，行李先放我那，我幫你整理一下再搬過來。”

　　“謝謝方老師，真是太亂了，我根本無從著手。”

　　“謝什麽，反正也沒事。你隻管到外面走走，這裡交給我。”方老師的語氣親切自然，說著回自己房間拿來掃帚和簸箕。和樂為也把行李拿到方老師房間。除了姐姐，進別的女孩房間，和樂為還是第一次，他不敢細看，放下行李急忙出來。

　　方怡華已經開始打掃了，和樂為想幫忙，可是空間太小，兩個人在裡面更不方便;而且他聞到方老師身上有一種香味，樂為不知道是因為她噴了香水還是女性固有的體香，總之讓樂為有些迷離，於是再次謝過退到外面。

　　傍晚時分，老師陸陸續續都來了，嚴校長給大家互相介紹。閑聊了一會，工友喊開飯，大家才發現方怡華一直不在。和樂為說該死，她可能還在幫自己打掃房間呢。

　　“幫你打掃房間?”大家很奇怪。

　　“是啊。”和樂為道，“方老師見我房間實在髒亂，說幫我整理一下。”

　　嚴校長道:“你倆還真是前世一起敲過木魚哩。”和樂為不懂，問是什麽意思?大家見方怡華下樓來了，笑道:“不懂就算了。”

　　因歐陽主任沒來，新老師得以跟嚴校長一起坐上位。嚴校長是個注重生活品質的人，開學第一餐安排得很豐盛。面對佳肴，文化人也難裝斯文，尤其酒勁一上，人性就開始消隱——或者說是人性就開始顯現。

　　吃水不忘挖井人，老師們眾星捧月般圍著嚴校長勸酒。“應該多敬和老師才是。”嚴校長一面批評下屬，一面連連乾下。眾人一陣歡呼，又響應校長號召將攻擊目標轉到和樂為這邊。

初來乍到，和樂為不想喝多了露醜，應了一下景，推說走路累了不能再喝。同事們因還不熟，也沒人強勸。　　吃飯出來，方怡華也在操場上站著，和樂為過去道:“方老師辛苦了，謝謝你。”

　　方怡華道:“真沒什麽——你怎麽就不喝了?”

　　“我酒量不好——方老師是從不喝酒嗎?”

　　“極少喝。”方怡華道，“今天來不及，明天我再把地板拖一拖”

　　“地真不用拖，我不習慣脫鞋。”

　　“還是拖一下好——拖了地板不一定要脫鞋的，就是舒服些。”方怡華認真地道，“和老師，你不要見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如果什麽日用品忘了買，隻管問我，我一般都有備份。”

　　“那就先謝謝方老師了，我會的。”和樂為真誠地道，“你人真好！”

　　方怡華笑了笑:“別那麽客氣，沒花多少時間。對了，那一幅字我不知道你想掛哪裡，還沒有掛起來。——‘從吾所好’，誰的名言啊?”

　　“《論語》裡的一句話——請朋友寫著玩的。”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上樓看看吧，要睡應該也可以了。”

　　眼前的情景讓和樂為不禁讚歎女人的雙手真偉大！地板、牆壁清掃得乾乾淨淨;桌椅擦拭得一塵不染;床上褥單拉得筆挺，被子、枕頭安放得方方正正;行李箱放在床頭學生桌上，既方便又整潔。剛才還是個令樂為灰心喪氣的狗窩，經方怡華一打整，神奇地變成了一個舒適溫暖的安樂窩。

　　和樂為從箱子裡拿出一本《古文觀止·唐文》，一本冰心的《繁星》，一部《現代漢語詞典》和一本稿紙放在桌上。《古文觀止》是和樂為最喜歡的一套書，師范一年級在圖書館讀到後，省了兩個月從新華書店買回一套，三年來再沒有分開過，裡面二百二十二篇文章他能背誦一小半。現代詩裡他最喜愛的則是冰心的《繁星》，詩行輕盈、空靈、充滿愛，每讀一回心靈就淨化一回！——只是，他自己也常感慨:淨化得快，汙染得也快！

　　和樂為坐在辦公桌前，心情舒暢。生活有時像個調皮的孩子，給你驚喜以前，往往還會預備一個小小的打擊。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

　　樂為輕輕地吟誦著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詩人呵，

　　你昨日的吟唱，

　　卻觸動了我今日的心弦。”

　　快樂的情緒讓樂為無法安坐，他點了一支煙，又下樓到了操場，老師們還在喝酒。樂為來到校外，路邊就是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密密稠稠，微風中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微風拂過田野，

　　傳來稻穗摩擦的‘沙沙’聲。

　　勝於歌，

　　勝於畫，

　　勝於詩。”

　　和樂為詩興勃發，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記下這些零散的心靈火花。

　　“風景”是個中性詞，人們卻要根據自己的心情給它塗上不同的色彩。在樂為眼裡，這時的夜空、遠山是那樣澄靜、柔美，就連昏暗的燈光中破舊的村子也帶著幾份雅致。

　　回來時老師們已經改打牌了——垓地人似乎個個熱衷於這項娛樂活動。和樂為沒去打擾他們，衝了個涼水澡自回房歇息。

　　第二天起床，方老師在走廊上晾衣服，見了樂為微笑招呼:“怎麽樣，昨晚睡得還好嗎?”

　　“睡得真香！要知道平時我都是早起的。”

　　“現在也不算遲，剛七點呢。”方怡華見和樂為手裡拿著換洗衣服，指廚房邊的手壓抽水泵給他看，“那裡壓上來的水非常好;如果用熱水，廚房後鍋有。洗完臉到我這來吃早飯——沒蒸早飯吧?我多蒸了。”

　　“謝謝方老師，早上吃不吃沒關系的，師范讀書時我也經常沒吃早飯。”

　　“那是壞習慣，對胃不好的;再說反正我已經多蒸了。”

　　再不吃簡直不近情理，沒想到的是方老師家的早餐還挺講究。

　　一盤花生米、一盤鹹菜還有一碟肉松，稀飯可不是普通的稀飯，而是銀耳紅棗粥。“方老師，你這個生活水準可太高了。”

　　“高嗎?——生活就是為了這張嘴，不吃好點對不起自己。”方怡華見他有驚訝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想我一個代課老師，工資才五六十塊，怎麽這樣花錢?”

　　和樂為確實有這樣的念頭，一時語塞。方怡華笑道:“非偷非搶，你就安心吃吧。對了，中午不要蒸飯，來我家吃。”

　　“不好這樣吧，剛來就一直打攪你。”

　　“不是叫你一個，每學期開學我都會請學校老師吃一餐——他們可是早答應了。”

　　“這樣啊，你也太客氣了。”

　　下坪小學開學工作安排得更緊湊，星期天已經開始給學生注冊。嚴校長告訴和樂為，學校安排他任二年級語文教學兼班主任:“你去會計林老師那裡領發票和收費標準，學生帶來了錢就給他們注冊，免得孩子們丟了。”

　　十點半後，注冊的學生少了，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和樂為拍著鼓鼓的包道:“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多錢呢。”黃老師笑道:“眼飽肚子空，有什麽用！不像方怡華家，那才是真有錢呢。”這話又勾起和樂為的好奇心:“方老師家為什麽那麽有錢?”

　　“這個嘛，說來話長。方怡華——方老師，一直都是垓地第一美女，”歐陽正主任道，“準確地說是喬清蓮之前的第一美女，人稱‘方一花’。一家養女百家求，何況是這種絕色美女，追求的人少說有一個加強班。方怡華最後選中了下坪村主任周靈志——當時也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哩。周主任卸任時，正趕上下坪村企業活性炭廠改製，他就貸款把這個廠買斷了。據說總投資二十萬的廠，他只花了五萬塊。現在號稱‘周百萬’呢——我想百萬不百萬，二三十萬說不定真有。前幾年在城裡買了一套房，據說裝修就花了一萬多。男人錢一多，問題也就多，現在一年難得回來兩趟，都說是外面養了女人。那麽好一段姻緣……不過，周靈志還算是有良心，每個月寄給方怡華的生活費就有兩百塊。”

　　“錢多有什麽用，方老師才二十多歲吧，生了孩子麽?”和樂為問。

　　歐陽主任道:“最多也就二十六七吧……”

　　“虛歲二十七。”嚴校長肯定地道，“孩子應該七八歲了——這幾年我們也沒見過。”

　　“這種情況為什麽不離婚呢?”

　　“自古勸和不勸離，誰去問這個了。”黃老師道，“不過，方老師真是個值得敬重的女人，正當年的硬是耐得住，多少男人眼巴巴地流口水，愣沒一個人得手。背後人們都叫她‘石姑娘’呢。”

　　大家感慨了一回，方老師叫吃飯了。餐桌是用三張學生桌拚起來的，就擺在教室裡。菜很豐盛，尤其那盆紅菇蟶乾湯，色澤紅豔，清香撲鼻，誘人脾胃。嚴校長眼睛盯著方老師，嘴裡嚷道:“哇，方老師，太客氣了吧，紅菇都上了。”江老師道:“小心眼珠子別掉出來了。”

　　和樂為道:“聽說過沒吃過，紅菇很貴是嗎?”

　　“當然，尤其是下坪紅菇。”嚴校長介紹道，“凡西以紅菇聞名，其實真正產紅菇的地方不多，垓地是其中最重要的產地。垓地紅菇中下坪紅菇是極品，收購價最低也得三十元，產量少的年份會到五十元。”

　　“一斤紅菇快值半個月的工資了！”和樂為驚道，“為什麽這麽值錢?”

　　“味道鮮甜，產量少，無法人工栽培是客觀原因;但更主要還是近幾年掀起的一股風，說紅菇清熱、解毒，還能防癌——價格也就越抬越高了。”

　　和樂為道:“防癌恐怕是假的吧。”

　　“真真假假也沒人說得清楚;不過既然有人說應該總有點功效吧。”

　　“就算有點莫須有的功效，這麽貴也沒幾個人吃得起呀。”

　　嚴校長道:“普通老百姓當然吃不起，吃得起的不是大老板就是大領導。”

　　“領導也不叫吃得起，”歐陽主任道，“叫他們自己掏腰包看看。”

　　“不管是用公款，還是有人巴結，反正是他們吃了。”

　　“是啊，搞得我們本地人都很少吃。”黃老師氣憤地道。

　　嚴校長面露鄙夷:“你家每年也能采十幾斤，自己不舍得吃怪誰！”

　　黃老師臉一紅:“不然怎麽叫‘打魚的人吃蝦米，種綿的人蓋蓑衣’。”

　　“好了，紅菇研討會我們邊吃邊開。”方怡華笑道，“嚴校長，先入座吧。”

　　嚴校長習慣上座，也不用人請，自覺坐到了國旗下面。歐陽主任的家屬李曉妹見座位緊，自覺讓座，隻夾點菜站在丈夫後面。方怡華知道她一貫如此，也不多勸。大家圍坐起來，和樂為還接著剛才的話題:“紅菇湯果然名不虛傳，只看這色澤——紅得鮮豔、紅得透亮、紅得誘人，我都舍不得動筷子了。”

　　“舍不得動筷子可以動杓子呀。”歐陽主任拿起湯杓，“嚴校長，你一年還能陪領導吃上幾回，我們是屬鸕鶿的——自己打魚別人吃，今天我就先吃了。”

　　“‘禮儀出於富足，偷盜起於貧寒’這話果真不假，吃吃！”嚴校長這話雖是笑著說的，也不好判斷算不算開玩笑，不過歐陽主任一舀完，他也丟開禮儀拿起了杓子，“方老師客氣，吃是人情，不吃也是人情。對吧，方老師?”

　　“就是一碗湯，哪有那麽多人情。和老師，你們外面的人難得吃，嘗嘗吧！”

　　“嗯，一定要嘗嘗。”和樂為嘗了一口湯，果然清香爽口，再吃一個紅菇，又脆又鮮甜，“果然是山珍！”

　　“這湯還很醒酒的。”方怡華自己不喝酒，熱情地勸大家多喝點。其實，好酒之人何須勸，不一會，嚴校長就有五分醉意了。“再好的菜沒有這杯中物也是枉然。”酒喝到這種程度最興奮，嚴校長忘了自己的身份，拿起酒瓶要給和樂為倒酒，“和老師，昨天你說走路累了，今天再沒理由吧。”

　　“我酒量不行。”和樂為擋住嚴校長手中的瓶子。“和老師，男人不能說不行。”嚴校長把瓶子遞給方怡華，“方老師，你說是不是?你親自給他倒一杯，順便也給我倒滿——你倒的酒不會醉！”江老師狠狠地瞟了丈夫一眼，賭氣下桌站一邊去了。

　　李曉妹移步過去，笑道:“男人都這樣，喜歡佔一點嘴上的乾便宜。”江老師道:“你家老歐就不會。”“他不會?”李曉妹冷笑道，“滿肚子花花腸比誰也不少，只是我一個地道的農民不敢掃他罷了。”江老師笑道:“想不到老歐也這樣啊，女人真真是禍水！”“誰說不是呢！”兩個女人莫名其妙開心起來。

　　方怡華厭惡嚴校長那副涎皮嘴臉，卻也不好當眾駁他的面子，接過酒瓶道:“和老師，今天沒什麽事，不會醉就多喝一點。”

　　和樂為隻得接著:“下午還要注冊呢，別吃包子了。”凡縣把管帳的人少了錢叫“吃包子”。

　　“吃‘包子’怕什麽，我想吃還沒得吃呢！方老師，是不是?”歐陽主任說著大笑起來。垓地話裡包子還隱含女人**的意思，歐陽主任的笑就是在獎勵自己的機智。

　　大家可能覺得這話太露骨，也可能是見校長沒有笑，竟沒一個人附和歐陽主任的笑，以致歐陽主任還沒笑暢快就不得不尷尬地草草收場。嚴校長不但不笑，還當他的話是放屁，直接跟和樂為前一句話對接:“有我在擔心什麽，真喝醉了我叫人替你，補貼照算——喝酒也是工作嘛——包括方老師！”

　　方老師道:“別，這補貼我可不敢要。 ”

　　“就是，人家周百萬夫人如何會為這點小錢動心。”江老師在一邊插話。

　　方怡華道:“江老師，可別這麽說，我是無功不敢受祿。”

　　和樂為道:“方老師不要，我可要啊。嚴校長，謝謝關照，樂為再敬你一杯。”

　　“他能關照你什麽，”江老師不顧丈夫臉色難看，又道，“我看還是請方老師多關照。”

　　“我能關照得著麽?”方怡華不懂校長夫人這句話什麽意思。

　　江老師道:“和老師剛出校門，肯定不會做吃，學校只有你兩個單身，如果你倆搭夥，豈不大家省事。你看我這個主意怎麽樣?”

　　“這主意不錯，”黃老師幫腔道，“省得學校的灶總是忙不過來。”原來為了省錢省柴，住校老師都用學校的兩口鍋炒菜，炒菜時間一集中就造成擁擠;只有方怡華不怕花電費，自己用電炒鍋煮菜。

　　和樂為也不知道大家是真心還是假意，隻順著話道:“若能這樣，和樂為當然是‘何樂而不為’啦，就不知方老師方便嗎?”

　　方怡華看了和樂為一眼，心知不是很穩妥，可虛禮總要應一下，因道:“就怕和老師嫌棄我家的夥食不好。”

　　“我倒是怕夥食太好，交不起生活費呢。”

　　“這不是一拍即合麽——看來我如果去做媒婆還是能掙口飯吃的。”江老師說畢呵呵笑起來。江老師的笑跟剛才歐陽主任的功效相仿，不同的是這回李曉妹配合得很及時。嚴校長雖然不樂其成，事已至此，也只能是‘探寶釵黛玉暗含酸’，悶聲連幹了幾口。